出了西北,十三域险要之地甚多,傅裴英见识有限,对山形地貌什么的都不懂,如今蹲在林子里,只能远远望着洗髓崖的方向,这才后悔当年没有多读点书,若是月牙儿在此,必不会像自己这般没有见识。
“天山巉削摩肩立,瀚海苍茫入望迷![1]久闻洗髓崖乃十三域第一险地,今一见,也不失为一大好风景!”时千秋高声吟喝,不等他多显摆几句诗词便被傅裴英一巴掌打在后脑勺上。
“闭上你的狗嘴,嫌命长是吧!”傅裴英恶狠狠道。
不远便是隆兴寨入崖的马队,队尾的几个土匪似是听见了什么动静,来回张望了几圈,未见人影,这才重新跟上队伍。此行乃是隆兴亲自带队,整支队伍警觉地很,就是不知道马队中间盖着白布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也值得让大当家亲自护送。
时千秋随口道:“能拿白布盖着,多半也只有尸骨了。”
傅裴英拿后槽牙咬住根狗尾巴草,“那陈老板地位如此之高?”
时千秋摇摇扇子,“一个相互利用的商人而已,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地貌复杂,二人所在的地方恰能望见洗髓崖零星一角,据时千秋所言,崖内发生事变后,洗髓崖进出仅有一处山道,傅裴英本想混进山匪队伍里,奈何此次进崖的防范实在严密,只好静观其变,先摸清进崖的山路再说。
队伍在一面密闭的山林前停下,为首的土匪拿着一面灰红色的小旗下马,后将小旗插于一整面被山林覆盖的崖壁之中,过了许久,周围未见动静。傅裴英正纳闷,忽见那人猛地将手插入崖壁当中,骤生出气吞山河的气势,而后脚下山体不断震动,像是要发生地裂一般。
时千秋早跳远了前去避险,唯他顶着地震立于山前,只见远方山脉果真突然开裂,若非四面八方皆传来机关启动之声,又于山谷中回荡,引得惊鹊四飞,真会让人误以为是徒手掰裂了整座山脉。
等到烟雾散去,远方裂开的山体露出它腹内一条幽长深邃的密道,随着举旗人进入,密道内这才亮起微弱的火光,虽说如此,却还是看不清里间情形。
时千秋脸色苍白却又兴奋地说道:“这洗髓崖果真拥有巧夺天工之能,竟然能做到移山填海般的机关之术,我还当我那自在商会内的机关秘术已是绝技了,真是天外有天!佩服!实在是佩服!”
等他感慨结束,隆兴一行已然尽数进了洗髓崖,回过神的时候,却看傅裴英已经不见了。
“九爷!”他蓦然见到密道门口蹿进去一道黑影,顿时觉得两眼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山路崎岖,然而这条密道却是极其平整,宛如被整齐切割出来,堪堪仅够一人一马通过。
先前插入小旗的地方留下一个空洞,望内一看,似乎是一个菱形的锁孔。山道内极其昏暗,就连隆兴的马队也走得异常缓慢,向远处望去,仅能看见一个微弱的光点,看来整支队伍想要完全通过还得费些时间。
“近日来簪花镇来了不少外人,大当家须得小心行事。”举旗那人道。
隆兴骑着马,慢悠悠地往前走,“一群慕国来的浪客而已,不足为惧。”
“据我所知,他们可不只是从慕国来的。”
隆兴饶有兴趣地问道:“汪兄何出此言?”
那人将旗子插在腰间,低声道:“大当家可知道噶戈尔?”
隆兴的脸色微微有变。
“听闻最近噶戈尔附近有所骚动,竟有人员出入的情况,虽说不知真假,但小心总不是坏事。”
“我原以为他们是慕国那些狗贼,想不到……”隆兴突然勾起一抹笑意,仅剩的一只眼睛透露出狡黠的目光,让人不禁打了个寒战,“放心吧,就算出了事,也波及不到你们洗髓崖,这里的钥匙除了我,也就只有神机客手里才有了。”
他看了眼身后的白布,自言自语道:“噶戈尔吗?有意思。”
队伍即将通过,山间再度传来剧烈的响声,机关牵引着山壁开始合拢,时千秋守在不远处,脑门儿上憋了一头的冷汗,来回止不住地踱步,扇子不断敲打在手心。
眼看山壁就要彻底关上,他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紧接着山间吹过一阵狂风,树林齐刷刷地向一侧倒去。
乌云密布,要下雨了。
一个黑影踩着树枝,轻飘飘落在地上,身后密道轰隆一声彻底关上。
“九爷!”时千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爬了过去,抓着傅裴英的裤脚喊:“九爷啊!”
傅裴英一脚把他踹开,“哭丧呢你!起开!”
时千秋抹抹眼泪站起来,“可不是吗?您若真进了洗髓崖,出了什么事,公子那边我怎么交代!”
傅裴英眉尾一挑,压抑住唇边的笑意,“是,自然不能让月牙儿担心。”
时千秋这才松了口气,眼看山中风雨欲来,他赶紧催促傅裴英回去,“山里下雨最是麻烦,趁雨还没下大,得赶紧回去,商量商量对策。”
此话不假,二人抓紧下山,行至半途,傅裴英忽然想起什么,驻足问道:“那菱刺你可带了?”
吴果儿贪玩不靠谱,沈忘悦临走前将重要的东西交由时千秋保管,他自然是随身带着的。傅裴英拿着菱刺把玩了一会儿,只觉得这菱刺的形状与那锁孔极像。
他自不远处听到一阵水声,向着水声看去,便看到了一股山泉水自上而下缓缓流淌,此时雨已经下起来了。
“走,我带你去避避雨。”他将菱刺朝着时千秋抛过去,径直朝着山泉的方向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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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九爷,您这是又发什么神经呢!”时千秋唉声叹气,雨水溅了他满身的泥点。如今天色昏暗,雨已经下大了,再想下山太过危险,本应暂且找处山洞避雨,谁知傅裴英几经辗转,却又进了山,反而越发深入。
“先前月牙儿在山中受伤,我们便是在山泉那侧休整了几天。”傅裴英指着山泉道。
时千秋翻了个白眼,“我说不是吧九爷,不过是避个雨罢了,怎么着还非得重游故地?真如此眷念公子,何不快些下山,你趁着淋湿了雨,还能去公子哪儿讨个心疼。”
穿过一侧丛林,山泉流淌的声音夹杂着雨水落下愈发响亮,几乎是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动静。傅裴英低头弹了弹身上的雨水,仔细听着雨声,似乎一切静好,然而下一秒却猛地抽出腰间佩刀。
时千秋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到雨中传来铁器碰撞出刺耳的脆响,潮湿的雨水中渗透出一丝丝血腥味,他抬手抹了下脸,半晌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原是被剌出了一道口子。
“我说,老人家,”傅裴英眼神冰冷,却又同时笑眯眯地道:“我可是看在您的份上,救了苏炀那小子一命,怎么却如此不客气?”
雨中缓慢走出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老头,老头看了眼他们,“是你。”
时千秋捡起地上的暗器,“九爷,像是菱刺。”
傅裴英手中的佩刀裂出一道细缝,心中暗骂一声,忙道:“山中下雨,晚辈是来避雨。”
他顿了顿,“顺道看看萍萍儿。”
老头抬眼注视了他们半晌,直到空气中只留下雨点打过树叶的声音,“跟我来。”
又到了那间破旧的木屋,此地本就潮湿,到了雨天,更加充满了潮湿的气息,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
老人引他们进门,将斗笠蓑衣尽数取下,露出那副苍老的身躯。不过几日不见,傅裴英觉得他身上陡增了几丝油尽灯枯的感觉。
“近日山上不太平,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老头疲惫地说道,从炉子上取下茶壶,倒了两杯热茶,“二位切莫见怪。”
“多谢。”傅裴英接过,捧着茶杯吹了吹,“山上是不太平,今日隆兴亲自带队进了洗髓崖。”
“还带了个尸骨入崖。”
他明显感觉到老头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
老头去关上房门,看了看外面的雨。
“这雨恐怕会下上两天,不是下山的好时候,二位不如歇上两日再做打算?”
时千秋刚想拒绝,傅裴英却立刻抱拳道:“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场雨下起来颇有种没完没了的意思,外面大雨,里面小雨,那种阴森潮湿的气味在屋内混合复杂,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里屋点着炭盆,稍好一些,火光在盆内炸响,傅裴英隔着火光看向塌上那个脸色苍白,没有一点儿血色的小女孩。
“上次见面还是生龙活虎,又有月牙儿开的方子,怎么会?”傅裴英不敢去碰,总觉得那床上的小女孩儿一碰就碎。
她那只木腿被取了下来,断腿处的裤子渗透出血迹,额头又烫得厉害,直让人觉得命不久矣。
老头子给她拧了根毛巾,在额头上擦了擦,似乎对这情况并不感到意外。
“早就该死的人了,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死了也好,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免受这些苦了。”他说这话时嗓音变得沙哑起来,整个人越发显得苍老。
毕竟是跟在身边当做孙女看的孩子,有个小毛病都会心疼不已,又何况是生死。
“这小姑娘的病不好治,眼下公子困于匪寨,果儿又和苏炀那小子混在一起不知去向,如今正逢大雨,恐怕活不两日。”时千秋哀叹着摇了摇头,“可惜了,年纪轻轻的。”
傅裴英又给了他一巴掌,恶狠狠地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唉!九爷你不讲道理啊!”他正要追上去,忽见老头神色低沉地站在身后,赶紧灰溜溜地跑了。
深夜里,山里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一宿不得安宁。早晨醒来,果真山里的路被堵大半了,就连山泉也形成了截流。这时候的雨依旧不小,到处弥漫着泥土的味道,往外走出一步,鞋子被泥水弄脏且不说,甚至还易打滑。
傅裴英不在,他顶着个斗笠四处找了找一圈,没见着人影,心想九爷身手不凡,定不会有什么事,反倒是自己得小心,正往回走,忽听屋内变纷乱嘈杂。
“姓傅的!四不像!你这是绑架少男!信不信我飞鸽传书到公子那去告你!”吴果儿一连骂了一大串,呜呜咽咽地往外砸东西。
一打开门,就看到吴果儿哭得涕泪横流,身边还是腕粗的麻绳,顿时心领神会,扶着额头过去安抚局面。
“九爷呢?怎么又不在?”时千秋疑惑问。
“你管他呢!死了才好呢!”吴果儿边哭边说,说是天还没亮,他正睡得好好地,不知从哪钻进来的人,只字不提何事,直接给他五花大绑了弄上来,还当是自己遭了绑架,一时间心灰意冷。
“谁知道是傅裴英这个狗贼!”他大骂。
大雨倾盆,傅裴英不知去向,让时千秋心里感到不妙。这时里间的帘子被掀开,老头走了出来,眼下是一片淤青。
“敢问是吴神医?”他嗓音沙哑道。
听到这话,吴果儿眼睛一亮,清了清嗓子,“是是,在下便是吴神医,您就是九爷提及的那位病人?”
时千秋感到一阵无语。
老头扑通一声跪下,“求神医救救我孙女!”
吴果儿吓坏了,“老人家您这是做什么,岂不是折我的寿吗!”
老头看着里间道:“我那孙女跟着我受了苦,虽不是亲生,但终究是舍不得,求神医无论如何也要救她一命。”
“您不必担心,九爷都交代好了,您是咱们公子的恩人,这忙我自然是要帮的,您孙女在哪,劳烦引我去见见。”
进了里间,吴果儿浅浅把了一脉,脸色便不好看了,低声喃喃了几句。
老头佝偻着站在一旁,“吴神医,我孙女这是……”
“腿上的肉已经腐烂,加上染了风寒,情况非常不好。”
时千秋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去看老人家的脸色。
“这是没救了?”
说完后脑勺又一巴掌被拍过来。
傅裴英浑身湿透,冒着雨水的凉意,狠狠睨了他一眼。
“果儿,这是你要的东西。”他从怀里取出一包东西,想是一路护送这才没打湿,不过从他急促的气息来看,这东西废了他不少的精力。
“宫里的药材都是顶好的,您且放心,果儿医术了得,定能让萍萍儿起死回生。”
屋内的气氛一度降至冰点,吴果儿割去萍萍儿腿上腐肉的时候他们大气也不敢出。傅裴英拿了药材去煎,没再呆在屋里。
时千秋也在里间待不下去,出去透了透气。
“那小姑娘救回来也是废了,你本可不必大费周章,当真是因为他救过公子?”
傅裴英轻轻摇着扇子,“菱刺乃是洗髓崖神机客所创,就连隆兴也不敢多用,这老头居然随便拿来防身,你不觉得奇怪吗?”
一个没有武功的老头子,拿着菱刺便能让傅裴英折刀,这玩意儿不是常人能随身携带的。
“你是怀疑他与洗髓崖有关?”时千秋问。
傅裴英道:“早些时候我与月牙儿便猜到他出身洗髓崖,只是没想到他与神机客有关,若是有他帮忙,进入洗髓崖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可他现在显然一副不肯帮忙的样子,若是我们救不回那小姑娘,这事恐怕难成。”时千秋拍了拍扇子。
萍萍儿的病情反复,吴果儿寸步不离,丝毫不敢松懈。一直到了第三天,发烧的情况才勉强控制下来,宫里带来的药材有限,更困难的在于,吴果儿开得要中有一味极难寻找,时千秋在这种恶劣天气是寸步难行,唯有傅裴英能办到此事,因此接连三天在山中四处寻觅,翻跃不少极险之地,终于找到。
若换了别人去,这一路上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九爷,您多久没合眼了,要不去歇一歇?”时千秋担心道。
傅裴英摇了摇头,叫他拿出当日老头交给他们的一块小木头,屏退果儿和时千秋,他坐到萍萍儿的床边。
“萍萍儿是个好姑娘,月牙儿喜欢她,救她是分内之事,老先生就不用言谢了。”他在老头之前开口。
老头子一时哑然,屋内没有外人,他轻轻咳了两声,“说来惭愧,我原生有一子,后来却与我断绝了关系,原以为没人给我养老送终,哪知前些日子萍萍儿却表示会一直陪在我身边,若非如此,我不会留你。”
“萍萍儿眼下性命无忧,可身病易治,心病难医。”说道这里,他想起沈忘悦,不免一阵心痛,“老先生,若是不治好心病,萍萍儿可不一定能给你养老送终,谁知您会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老头重重叹了口气,哑声道:“若真是如此,那就是我的命了。”
即便到了这种地步,这老头却还是一副装聋作哑,半字不肯提的样子,傅裴英感到恼火,却也无计可施。
“若我没猜错的话,老人家,你是姓苏吧?”傅裴英问道。
“苏?”老头笑了笑,“不是,告诉你也无妨,我姓杜,杜沧鸣。”
傅裴英握着小木块的手僵住,感到分外不解,难不成这老头真不是神机客,他猜错了?
正当他苦于无解时,一条小白花蛇飞快地爬了进来,顺着脚腕一路缠上了傅裴英的手臂。
它张开蛇口,吐出信子来,才发现蛇信上卷了一个小玩意。接过来打开一看,是沈忘悦的笔迹。
笔迹有些微抖。
“隆兴夫人有喜,于明日摆席,邀悦前往。”他小声念了出来。
“什么?!”老头突然大喊道,手止不住地发抖,“你说隆兴夫人,有喜?!”
傅裴英微微颔首,“怎么,杜老先生,你认识这位夫人?”
杜沧鸣止不住地摇头,“不、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他几乎瘫软了下去
·
乌云渐渐退去。
月亮悄悄升了起来,隆兴寨后院,状元不安地叫起来,一股海棠花香渐渐弥漫在空气中。一袭红衣被汗浸湿,几乎透明,后背的海棠花在月华照下来的那一刻越发明显,滚烫而艳丽。他迷迷糊糊地小声抽泣起来,苍白的左手手指死死抓住床单,右手却又无力地垂落到床沿下,指尖边是打翻的血浆,浅浅只能用指尖摸到一点,抹到唇边。
“阿九……阿九……”他带着哭腔浅浅唤道,比起哀求更像是捕猎者在诱导猎物进入陷阱。
可惜房间空荡荡地无人回应。
一直到枕巾被打湿了大半,他垂落下去的手被带着薄茧的手掌轻轻捧起,冰冷的指尖瞬间被捂热了些,那人咬破指尖,送到他的唇边,他半眯着眼睛,伸出舌尖卷了上去。
“抱歉啊月牙儿。”傅裴英气息沉重,嗓音暗哑地在他耳边一遍遍唤他的名字,“我来晚了。”
【1】林则徐·清 《出嘉峪关感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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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 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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