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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杨招远深深地掠了谢莞一眼。

“我去看看。”

说着,他返身抓上短袖,一面套头,一面阔步去开门。

谢莞撇开视线,手指不自觉搓衣角:“哦……”

与此同时,门外的人听见院里响动,急喊道:“远哥,快去救救我妈吧,我爸又喝醉了,正往死里打我妈!”

闻言,谢莞哪里还顾得上尴尬,快步追到门口,刚好看见杨招远拎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朝巷口走。

谢莞脚步踌躇,低头瞅一眼身上严实穿着短袖长裤,除了露脚丫子的拖鞋不大雅观,也算不上什么问题,于是她回身阖上门,坚定地跟了过去。

谢莞紧赶慢赶,拐了三四个巷子还是把人跟丢了,不过她循着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跟着其他闻信赶去的人,仍找到了地方。

远远地就瞧见一家大门口围了一圈人,谢莞匆匆加快脚步,耳畔男人的粗嗓咒骂不停涌来。

“鬼嚎什么?哭丧呢?!老子的财运都是叫你这丧门星哭走的!哭,还哭,看老子不一棍子撸死你!”

黑色的双扇木门紧闭,被堵在门外的热心邻居急切敲着门,高声劝说:“开门,开开门!吴老三你干什么呢?怎么又打媳妇?有什么话不能摊开好好说,你要把人打出个好歹可得进局子。”

“老子自己的媳妇儿,想打就打,老子打自己老婆管你鸟事,还是说你跟这臭婊子睡过?”

随即两声“碰碰”闷响和女人惨嚎传来,男人嘴里愈发脏臭:“你他妈个贱货!敢背着老子勾搭野男人,看老子不捅穿你那b玩意!”

男人们因吴老三胡搅蛮缠那话都后缩了,女人们却显然被这比臭水沟还恶心人的咒骂激怒,高骂起来。

“吴老三,你喝点马尿就不知道姓谁名谁了,没卵蛋的东西。”

“这瘪犊子就是欠收拾……”

女人的痛呼声越来越低。

谢莞沉着脸来到人群外围,扫一眼这家两米多外墙,沉思片刻,垫脚高呼:“要出认命了!把门撞开!”

话音不及落地,只见一个熟悉高挺的背影“蹭”地一下蹬脚上墙,眨眼的功夫,大门从里敞开。

谢莞拨开人群挤进门,一个三十来岁的高壮男人挥着胳膊粗的木棍捶搡杨招远,杨招远侧身避开男人的偷袭,男人一招落空,一个倒栽葱差点跌地上。

踉跄站稳,男人被酒精烧红的鞋拔子脸经羞恼烘烤后,比猪肝还难看,他怒喝一声,就朝杨招远狠狠劈下一棍:“兔崽子有种你别躲!”

杨招远沉眸不语,敏捷侧身,探手抓住木棍,使劲一拉,趁男人不稳前扑,他朝男人腿弯狠踹一脚,旋身擒住男人双臂,把人死死按倒在地上。

男人嘴上还骂骂咧咧:“老子打自己媳妇,就算打死也是老子自家事,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快放开老子!”

男人还算周正的脸,被愤怒扭曲了五官,再加上猩红的两眼,狰狞得像一头发疯鬣狗。

谢莞扫视一圈院子,在西厢房门口看到一个铁桶,三两步跑过去。

周围人的议论声,劝解声,喝骂声都盖不住男人越发不干净的叫骂:“一再给这婊子出头,你安的什么心?小比崽子你毛长齐了没?!”

勾头一瞧,半桶的泔水,那可太正好了。

谢莞提上桶,往人群钻。

“是不是想你妈死的时候你没断奶,专爱奶·大——”

“哗啦!”谢莞站到男人身后,提起铁桶照着男人的头倾倒。

男人被兜头浇下的泔水封了嘴。

下一瞬,恶臭从男人身上漫开。

这下子,他真真正正从里臭到外。

男人整个人都懵了,好一阵子才他伸指瞪向谢莞:“你!”

别说男人没反应过来,就是围观的众人也被谢莞突然的一出惊得瞠目结舌。

年轻的姑娘一张巴掌大的脸红扑扑的,不知是气的,还是兴奋的,又圆又黑的杏眼锃亮。

她那双嫩白纤细的手跟那葱白似的,怎么瞧都不像能作出那样凶悍举动的,但偏偏那作案工具正在她手里拎着呢。

她清灵的嗓音一响,彻底坐实了。

“我怎么了?”谢莞摇摇铁桶,状似无辜道,“你嘴巴臭,我好心帮你洗洗嘴。”

“小贱bi——”

杨招远猛地屈膝摁趴男人,一手制住男人被反剪的双手,一手按住男人的头扣地上,沉闷的一声“咚”,男人余下的脏话全被尘土呛回嗓子眼。

谢莞往后缩了一步,抬眼直接闯进杨招远一直凝定在她身上的黑眸里。

身形一僵,她双目渐渐睁大,沁染灯芒的瞳仁清澈分明,端的是无辜单纯,大眼睛再眨巴一下,那就再温软无害不过:“那个,我就是想让他快点醒酒……”

杨招远胸腔似震动一瞬,带出个不明显的笑。

轻咳一声,谢莞视线四游。

周围有那不忿的人趁机朝男人踹两脚,向杨招远哭喊求助的小男孩也气恨恨踢了他爸一脚,踢完小男孩就跑向被几个妇女搀扶安慰的妈妈。

谢莞颇具兴味地望了会儿,再然后,就忍不住随大流,偷偷地,悄咪咪地,迅速地下了一记黑脚。

正兀自回味呢,忽然感觉到有一束强烈的目光自下而上打在她脸上。

她下意识循去,又迎上杨招远的视线。深而平静,平静到让人不敢直视。

又看她干嘛?她只不过是融入广大人民群众而已。

对视片晌,青年唇线抿直,目光开始移动,在她拎桶的右手、和左脚上盘桓多停顿了那么一两秒。

白生生的脚丫子情不自禁蜷曲扣地。

谢莞乌润润的杏眼锁住青年,掩耳盗铃一般快速扔下铁桶,还用脚往后踢了踢。

跟踢家暴男的力道没法比,所以那桶还在她腿边打晃。

杨招远眸子不自主又在谢莞身上溜了一圈。

不管是出主意撞门,泼泔水,还是下黑脚,她都做得果断爽利,实在跟她先前表现出的小可怜形象相去甚远。

不过,现在这样倒更顺眼了。

刚想到这,谢莞就小心弯腰靠近,建议道:“要不要捆起来?省得他再发酒疯。”

这话一出,立马得到连声附和,一个大汉刚找来绳子,门口传来一道苍老的女声:“我的儿,你咋又喝酒呢,打坏你媳妇,回头你叫栓子咋办?”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扒拉开人群,看见被像死狗一样摁趴在地的吴老三,立马哭天抢地,真心实意地哭嚎起来。

一边用帕子抹泪,一边隐蔽地拿眼剜向杨招远和还高举这绳子的大汉,然后指挥跟在身后的俩儿子扶起吴老三,顺手捂紧吴老三不干不净的嘴。

见着吴老三绿绿黄黄的泔水污物,扇着鼻子嘟嘟囔囔咒骂两句,再三叮嘱照看好好大儿吴老三,才作焦急心疼状小跑到儿媳妇跟前嘘寒问暖。

“嗷呜!”一声痛呼,吴老三兄弟抽回被咬出血的手,反脚狠向吴老三

吴老三人一瘫烂泥般摊在地上,嘴巴照旧比烂泥更臭。

谢莞各处张望,突然扯扯杨招远手臂,跟他指了指不远处被踩进泥地的汗巾。

杨招远低眼凝着她。

谢莞眨眨眼,以为他没懂自己意思,朝吴老三那边撂了个白眼,又提醒俩字:“堵嘴。”

杨招远垂下眼皮,眼底似闪过一丝暗芒。

然后他动了,虽冷淡着脸,手脚却不慢,一个闪身勾起汗巾,抬手扔给吴家兄弟,那人抓过汗巾哪还管脏不脏臭不臭,二话不说塞吴老三嘴里。

这边清净了,吴老太奇特的咏叹调愈发明显。她正软语安慰儿媳,替儿子求情认错。

“老三他不是故意的,都是那害人的马尿,回头妈说他,再不准他沾一滴酒!赶明儿他清醒了,叫他给你好好赔罪。看在妈的面子上,你再原谅他这一回……”

“没伤到哪里吧,妈看了真心疼……”

好一番唱念做打,周围人也做起和事佬,都想叫那个被打的鼻青脸肿,削薄得跟一片纸的女人开口说原谅。

谢莞看得膈应,于是上前制止拉扯儿媳胳膊的吴老太,煞有介事道:“老太太快放手,我瞧着婶子胳膊脱臼了。再扯下去,要坏。”

吴老太的哭嗓猛地噎停。

刮一眼谢莞,再不搭理,吊嗓嚷嚷:“哎呦,栓子他妈真伤胳膊了?唉,你咋不说呢。你可……”

吴家人要带儿媳妇去诊所看伤擦药,四周邻居便各自散去。

谢莞缀在杨招远身后,听同行的人唏嘘讨论。

“你说好好的人为啥要喝酒,一喝上酒就变畜生,不拿媳妇儿当人,往死了抽。”

“他之前不喝酒也打,有一回被招远小子狠狠收拾了一顿,再不敢乱来的。”

谢莞抬眼睃一眼前头的高拔背影,借着朦胧月色的描摹,像一座峻峭又沉稳的山。

她高高竖起耳朵,从这些细碎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前情。

吴老三媳妇以前跟杨奶奶关系不错,杨奶奶去世后还偶尔照看杨招远,去年吴老三把媳妇打进医院,杨招远带人找上吴老三,把吴老三好一顿揍,吴老三自此不敢在清醒时候打老婆,可一喝酒就控制不住,今晚已经是第三回醉酒发疯打人了。

听了一路,倒是都巴望着吴老三改好,有人提了个“离婚”,就被七嘴八舌堵了回去。

“谁家过日子不磕磕绊绊,回头吴老三酒醒了多去劝劝,他知道改了就行。”一个大娘说出大部分心声,“吴老三能干能挣,他家日子眼见越过越红火,再说还有栓子呢,那孩子机灵孝顺,她妈好日子在后头。真离了,二婚又能找到什么好人?”

这一番论调,谢莞不能认同。

九十年代了,早已不是谈离婚色变的二三十年前,虽依旧受人指指点点,但风气宽松许多,再说,被人说总比不知哪天被打死打残强吧。

家暴男必须远离。

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只要原谅了一回,只要不跟对方划清界限,此后便会有第二回、第三回……第无数回。

她孤儿院的一个同伴就是鲜活的印证。她和她对象十来岁谈恋爱,只因为两人逛街时,她被陌生男人搭讪,哪怕她当场坚定拒绝,对象回家还是对她好一顿拳打脚踢,事后跪地求饶,自扇巴掌说都是太爱她,怕失去她,同伴原谅了,甚至天真地沉醉于“他怎么那么爱我”的虚幻臆想里。之后,暴力、跪地求爱、原谅形成常态,慢慢地发展成,只要他喝了酒,不顺心,甚至同伴看了哪个男人一眼,都会当成她被拳脚相向的理由。

好在,在她穿来前,同伴已获得新生。

谢莞揣着满脑子的反驳言辞,踩着前头人的影子进了家门,洗过手,一先一后迈进堂屋。

“你没事吧?”先上上下下将杨招远扫量一遍,只在他左手臂上看到一块新添的青红,谢莞还是又问道,“除了手臂,还伤着哪儿了吗?”

杨招远不在意地摆手。

谢莞气却不平:“看你三两下就制服住了吴老三,还以为他是个软脚虾,最多扑腾两下。”

杨招远眉峰稍抬,深邃眼眸在谢莞面上落定,冷嗓道:“知道他扑腾,还敢凑那么近?”

“有你摁着呢。”谢莞软了声调。

这话可不是吹彩虹屁。

吴老三被他死死钉地上,的确伤不到人。

再者,他也一直留着心,才能在旁人没反应过时,及时截断吴老三预备朝她喷吐的芬芳。

像是没想到谢莞会这么说,杨招远神色一顿,转身拎起陶罐倒水。

道谢从桌上端过他推过来的水杯,灌了两口,谢莞下意识清清嗓子。

吴家的事,众人言论,攒成一大团绵软的棉花一直塞在她心口,这会儿谢莞再忍不住倾吐的**,仰头问对面人:“你觉得她该离婚吗?”

虽然谢莞没具体指出“她”是谁,但她相信杨招远知道她在说谁。

杨招远神情冷淡,语气不带什么情绪:“我早问过。”

谢莞眼睛一亮。

意思是他也赞同离婚的。

她发现两人生长的时代虽间隔数年,他还时常肃着脸,一副万事别来烦我的模样,就连照顾人时姿态也是冷淡的,但他做事认真利落,也很心细,他愿意照顾女性,且不贬低女性,特别最后两条,在这个年代真的异常珍贵,叫他脱颖于当今大男子主义深植的男性。

“怎么了?”一声低沉的询问召回她飘忽的思绪。

谢莞掀眸,见青年正低眸逡视她眉眼,像是探究,又好像什么情绪都无。

想法不便详细吐露,谢莞便拣了个合乎当前的回答:“我很高兴,关于婚姻,咱们有很高的共识。”

共识越多,思维三观越接近,日后帮他避祸想必不会遇太多阻碍。

谁知,她话音一落,四周空旷的安静。

谢莞分明察觉,有微妙的东西在悄然酝酿。

果不其然。

对面,杨招远挑了挑眉,端起杯子一口灌尽,指间把玩着空杯,漆黑的眼半垂半压,沉哑的声线似讥似嘲:“你才知道我们关于婚姻的共识高?”

谢莞兀地抬起眼,两簇视线交触。

仿佛跌进一片暗夜深潭里。

须臾一个激灵。

她蓦地想起杨招远与“谢莞”曾口头达成的“约法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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