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位于云城大道25号的国营纺织厂距今已经有四十多年历史，辉煌时期有工人八千，后来因为厂里各车间效益分配的原因，一个大厂分成了三家，纺织一厂、棉纺二厂和毛条三厂。
曹继明是毛条三厂的副厂长，从他父亲手里接过的班，那年头的工作一个萝卜一个坑，父子亲属之间是可以互相顶替的，甚至有人买卖。
杨圆来找曹继明，报了名字后就在车里等，过了大概五分钟，曹继明从厂里走出，一眼就看到招摇的停在大门口的车，杨圆放下车窗，将墨镜向下扯了扯，意兴阑珊的抬手跟曹继明打招呼。
曹继明没想到杨圆会来厂子里找他，颇有点受宠若惊：
“圆圆，你怎么来了？”门外去办公室通知他的时候，曹继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杨圆英气的眉峰微微上挑：
“不欢迎？”
曹继明连忙摇头摆手：“欢迎！欢迎！爸爸只是太意外了。你……今天怎么有空？”
杨圆笑了笑，洁白有序的牙齿一看就很健康：
“周末在家待着无聊。”
曹继明长‘哦’了一声，杨圆来得突然，他都没做准备，一时竟不知道跟她说点什么，还是杨圆主动接话：
“本来以为你也过周末，想去你家拜访一下的，没想到你还在上班，倒是我打扰你了，抱歉啊。”
杨圆嘴上说着‘抱歉’，表情却算不上有多客气。
不过曹继明并不在意，他此时心里还颇为得意，认定杨圆心里还是顾念他这个生父的，要不然大周末的她去哪儿玩不好，非要来看他呢。
“不打扰！你能想到来看爸爸，爸爸很高兴啊。”
曹继明有心跟杨圆打好关系，听她说想去家里拜访，当即就发出邀请：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厂里安排好工作，马上就带你回去坐坐，你康阿姨见到你肯定会很高兴的。”
杨圆笑着点了点头，等曹继明转身回厂后，她脸上的笑才瞬间消失，以手为枪，把曹继明的背影当猎物般瞄准，暗暗给了他一记虚空的子弹。
曹继明跑回办公室，急急忙忙收拾东西，他是副厂长，每天就是来喝喝茶看看报，工作安排给别人就好。
他拿上公文包离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拨了个家里的电话，告诉康丽华他待会儿要带杨圆去家里，让她和两个孩子稍微准备一下。
康丽华尽管不满杨圆突然上门的无礼，但还是决定忍忍，挂上电话后，让钟点工王嫂去楼上知会曹菲林和曹佳佳两兄妹。
曹继明拿着公文包坐上杨圆的车，给杨圆指路：
“咱家就在前面不远，一脚油门就到。”
杨圆发动汽车，往曹继明指的方向开去。
曹继明一上车就明显感觉这车比自己那辆四手奥拓好太多了，座椅宽敞，上不碰头，前不顶脚，真皮座椅就是高档舒适，他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忍不住对杨圆问：
“圆圆，你这车真不错，买了多少钱？”
杨圆从镜子里扫了一眼曹继明，淡然报出个数字：
“二十万。”
她买的虽然是二手货，但也有八成新，本来看着就跟新车没有太大区别，更何况在曹继明心里，杨圆现在就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暴发户，根本不会怀疑杨圆买的二手车。
果然，听到杨圆报出的数字，比他之前猜测的价格还要贵，曹继明倒吸一口凉气：
“二……二十万！”
“才二十万而已。德国的进口车，车行老板认识海关的人，要不是赶巧，有钱都买不到。”杨圆故意说得满不在乎。
曹继明恨得牙痒痒，这丫头可真懂气人，二十万，还而已，她可真敢说！
“圆圆啊，不是爸爸要啰嗦，你年纪还小，手里有钱也不能乱花的，你……”
曹继明的说教还没结束，杨圆就把车开到了他家门口：
“是这儿吧？”
“呃，是是。”曹继明没说教完，有点不爽，还想继续，杨圆没给他这机会：“你先下去，我停车。”
“……”
曹继明无奈，只好打开车门下车，正想指挥杨圆把车停到小楼侧面的弄堂里，谁料杨圆直接熄火，把车停在了最显眼的曹家大门口。
“圆圆，你停这儿是不是……”曹继明委婉的提醒。
杨圆却冷脸反问他：“我的车不能停你家门口？”
“没有没有。”曹继明见她变脸，慌忙否认：“停这儿挺好的，挺好的。”
这时曹家大门被人打开，康丽华从屋里走出，她穿着一身裁剪良好的上下套装，烫着卷发，抹着口红，踩着高跟鞋，一副中产阶级太太的打扮。
她的目光一下锁定杨圆，脸上挂起假模假式的微笑：
“圆圆来啦。快请进。”
杨圆在打量康丽华的时候，康丽华也在打量杨圆，发觉现在的杨圆完全颠覆了康丽华印象中乡下土丫头的形象，变得青春靓丽，时髦动人。
康丽华一眼看出杨圆身上穿的衣服全是最新款的国际名牌，不仅昂贵，还很新潮，乌黑的长发顺直柔滑，墨镜被她推至头顶，高挑的身材，出色的五官，举手投足就像是电视里的都市丽人。
而这一切的改变，都只因为一个‘钱’字。
康丽华按捺不住内心的贪念，恨不得现在就把杨圆手里的钱全部占为己有。
杨圆拿上她价值不菲的单肩皮包走过来，康丽华这才看到她身后的那辆小轿车，跟杨圆的车相比，自家那辆掉漆奥拓显得又小又蹩脚，杨圆还故意把车停在门口，简直就是在炫耀。
康丽华心里恨得不行，脸上却还要堆出欢迎的笑容，只能让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互相掐得更深更重。
杨圆空手而来，在曹继明和康丽华的‘盛情’邀请之下，昂头挺胸的步入曹家大门。
进门后，康丽华喊王嫂倒茶，王嫂是钟点工，每天上门两小时打扫卫生，今天的工作原本已经做完，是康丽华硬把她留下撑面子的。
杨圆直接坐在沙发的主位，王嫂送茶过来，杨圆也没伸手接，只是让王嫂放在茶几上，而她长腿交叠，悠闲松弛的模样，好像她才是主人，曹家人只是客人一般。
“坐啊。”杨圆见曹继明和康丽华都站着，反客为主的招呼。
一旁王嫂：好嘛，更像了。
康丽华见杨圆一进来就占据了自己这个女主人的位置，心下不满，瞪了一眼曹继明，曹继明暗暗赔了个笑，拉着妻子坐在侧边沙发上。
这时楼上传来一阵优美的钢琴声，杨圆循声望了一眼，康丽华像是忽然找回了自信源头，主动向杨圆解释：
“不好意思，是菲林和佳佳在楼上弹钢琴，上个礼拜他们在大世界参加钢琴比赛入围了，明天要去电视台参加决赛，所以必须争分夺秒的练习。”
说完，康丽华故作姿态喊来王嫂：
“去楼上把咱们家的小王子小公主请下来，再怎么时间紧急，客人来了也得打招呼，这是家教。”
王嫂暗骂了声死装，但为了当天的薪水，还是听话上楼喊人去了。
很快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曹菲林和曹佳佳兄妹俩从楼上下来，两人是龙凤胎，自然长得有点相似，但好像没怎么遗传到曹继明的相貌，更像康丽华一些。
别的不说，曹继明年轻时长得还行，要不然妈妈也不会看中他，而康丽华虽然看起来有点气质，但却是那种后天保养装扮而成的，容貌不能细看，甚至可以说是一般。
当然了，当年曹继明娶她的时候，娶的本来也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的家世背景，娶的是能对他事业有帮助的岳父大人。
两个孩子是康丽华如今的自信来源，这是她一手培养出来的优秀艺术品，可不是那些没爹没骂的野孩子能比的。
“菲林、佳佳，这是圆圆姐姐，你们还记得吗？”曹继明热情的向两个孩子介绍。
两人站在康丽华身旁，如出一辙的小眼睛，放肆打量靠坐在沙发上的杨圆，他们自然也发现了杨圆如今的变化，兄妹俩对视一眼，在父母的催促下，不情不愿的喊了一声‘圆圆姐姐’。
他们很久之前就知道，爸爸在跟妈妈结婚之前，曾跟一个乡下女人有过一段婚姻，还生下了个女儿，他们对杨圆天生充满敌意，从来没把她当成过姐姐。
杨圆对这两个孩子也没什么好感，既然他们下楼了，那杨圆今天来找曹继明的目的就算成了一半，而另一半，现在才开始。
放下拿在手上并没有喝的茶杯，杨圆忽然起身：
“既然菲林和佳佳明天要参加比赛，我就不打扰了他们练习了。”
杨圆说完，拿起包就走，曹继明和康丽华面面相觑，被杨圆打了个措手不及，来不及思考杨圆怎么忽然就要走了，连忙起身挽留。
“圆圆，你难得来一趟，至少留下吃顿饭吧。”曹继明跟在杨圆身后，康丽华也紧随其后表示：
“是啊，刚来就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故意招待不周呢。”
曹菲林和曹佳佳也懵懵的跟到大门边，不懂自己的父母为什么要殷勤的挽留杨圆，以前他们可从来没把杨圆放在眼里，话里话外都是嘲讽和轻蔑来着。
杨圆走向汽车，拉开车门把名牌包包随手扔到副驾驶座椅上，然后扶着车门与曹家人告别：
“我今天来得突然，都没准备什么礼物，哪好意思留下吃饭呢。”
曹继明心道：你也知道没带礼物啊，到底是乡下长大的，人情世故上差的多。
嘴上却说：“你来爸爸就高兴，不用带什么礼物，留下吧，让你康阿姨给你做两样拿手好菜。”
康丽华在后面掐了曹继明一把，让他别演过头，万一这丫头真要留下吃饭，康丽华可懒得给她下厨。
杨圆自然没放过两人的小动作，暗笑着拒绝：
“不了，菲林和佳佳明天还要比赛，我留下太耽误他们了。”说完，杨圆往停在一旁的奥拓车看了一眼，对曹继明问：
“那是你家的车？”
曹继明不明所以：“是啊，怎么了？”
杨圆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往站在门边的两个孩子看去了看，用他们也能听清的声音，意味深长的说道：
“去电视台比赛，你家这车也太……嗯……不知道其他参加比赛的人家开什么车？会不会被比下去啊？”
杨圆说完这话，径直上车，按下电动车窗，对表情各种丰富的曹家人挥了挥手，然后脚踩油门，潇洒的轰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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