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勉到驰测工作室的时候，彼时还没有到下班时间，大概是有外采任务，工位上只有零星几个人。
何勉没看到顾堇堇，随便逮了一个人问：“顾堇堇呢？”
被他问话的是工作室的剪辑，他虽然没跟何勉打过照面，但天天处理对方的影像素材，还是认得何勉的。
剪辑小哥见是他，挠了挠头说：“顾PD就才刚走了有两三分钟吧，具体去哪我就不清楚了。”
如果说她今天并不在这里也就罢，人明明刚才还在，因为迟了几步就这样错过，带来的焦躁是前一种情况远不能比的。
何勉皱着眉正要出去找，在门口处碰见了林珊，林珊见他出现在这里，有些意外，又有些了然似的试探着问：“来找人的吗？”
何勉颔首，言简意赅：“她呢？”
那个“她”指代的是谁，两个人都是心照不宣。
林珊指了指走廊另一头说：“她从那边的电梯下去了，说是今天要上医院复诊。”
何勉匆匆道了声谢，大步流星地跑向电梯，然而那道电梯已经重新上行，顾堇堇显然已经不在写字楼内了。
何勉不至于傻到做跑楼梯追这样的事，直接下楼回到车上，开去了医院。
申城这样的大都市，路面上时不时会堵车，被车流塞在马路中间时候，何勉第一次地觉得，车这个东西也不总是方便的。
乘坐地铁的顾堇堇就没有堵车这样的烦恼，按时抵达了医院。
她这些天比较忙，心思也有点乱，一直把自己的药全都吃完才想起该挂号复诊，但当时陆时清本周的号都已经空了。
陆时清因为还要兼顾研究和临床，每周只坐诊三天，并不是一直在门诊科室，知道她没挂上号，他便稍加通融了些，让她在临近下班的时候过来，她这才得以顺利复诊。
陆时清问过她的症状，又仔细地给她听过诊，熟稔地在电脑上开了处方：“减少剂量，再巩固一周就可以停药了。”
“谢谢陆医生。”顾堇堇想了想，还是告诉了他自己的近况，“我最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记忆有在恢复，今天看到你的时候，还想起以前我们就在医院见过几次的。”
陆时清温声笑道：“是么，这是好事，说明你记忆功能紊乱的症状在不断好转。最近还有吃天麻鱼头么？”
顾堇堇不好意思地笑笑：“最近工作有点忙，没太顾得上煮。”
“适当吃一些还是有益的。”陆时清说，“以前我上学的时候基本上每个月都会吃一次补充脑力，出国之后就很少再吃，有时也会怀念这个味道。”
说话间，陆时清曲着长指，脱去了那身显得斯文又禁欲的医生制服，露出了里面的蓝色衬衫，随着这个动作完成，存在于医生和病人的距离感也一应消除。
如今的陆时清，既是顾堇堇失忆前的旧友，也是她失忆后的新识，那种淡而温柔的笑意，让顾堇堇觉得很温暖。
“不介意的话，我请你吃饭吧？”顾堇堇想了想说，“麻烦你许多，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正好我也有点想吃鱼头了呢。”
陆时清颔首应好，拿起了自己的夹克外套：“那就却之不恭了。”
他让了一步，在科室门口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温声道：“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踏足这里。”
顾堇堇便笑，轻声道：“才覅来呢。”
陆时清也是一笑，一面收拾着关了科室的门，一面和她说：“有没有人说过你讲起吴语的样子，很像那种文艺片里的邻家妹妹？”
顾堇堇抿唇笑着摇摇头，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何勉经常说她讲起方言的时候显得很娇，让他会产生特别强烈的占有欲，强烈到甚至不想让其他人看见。
不同与她在家都是讲吴语，何勉只会听，讲地却不地道，硬拗起吴语的时候，有一种小朋友咿呀学舌的稚趣。
“娇到则，弗想叫别个窥见。”
他说这话时就是这样的，捧了她的脸，语气微有些不自然的顿挫，眼里的占有欲却一点不加掩饰，强势而不失率真。
不受控制的想起，又只能强自按下，顾堇堇正自我拉扯着，在转过电梯厅时，余光里瞥见一个隐约熟悉的身影，像极了何勉。
那人从另外一部电梯出来，显得步伐匆匆，她没有追寻着细看，只是不禁有点恍惚。
这时候，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看到何勉来电，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
自那天分开以后，她就当做他们此生再不会有交集，而就在她恍然间以为看到何勉的时候，偏巧他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顾堇堇觉得，她对于何勉还是太不够平常心了，有几分犹豫到底该不该接。
何勉才刚迈过拐角，听到熟悉的铃声，大步流星地循声而去，于是就看到，顾堇堇和陆时清并肩而行的背影。
两个人一道上了电梯，电梯门开的同时，电话也被顾堇堇挂断了。
一时间，错过的遗憾、失联的不甘、想念的无处安放，以及隐隐的妒火，在这一方冰冷的白色的建筑之间形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死死地网在原地。
想追上前，让她看见自己，让她知道在找他，让她不要跟陆时清同行，跟自己走，想法越盛，反倒越狼狈。
狼狈之下，这不是个见面的好时机。
何勉慢吞吞地踏进下一趟电梯，回到车上，打算开到俱乐部下赛道跑一跑。在疾风里一往无前，能把心里的狼狈甩到身后。
然而他却久久地被堵在下班高峰期的车流里，只能看见一排排刺目的红色刹车灯。
车载音响依旧放着她为他设的歌。
“一切宛若命运，彼此永不分离。”
可她已经不在他身边了，就好像是命运开的一场玩笑。
脑海里面像有两个小人在低语。
一个面目狰狞地痛斥，如果这就是所谓命运，那他必定要亲手推翻，去.他.妈.的命运！
另一个却卑微地臣服，让命运快些把时间转回到她失忆之前，真的求你了。
两道声音的拉扯让何勉感觉自己快疯了，但无论怎么拉扯，最终都是指向同一个归宿。
何勉再次拨了顾堇堇的电话，而这次，电话通了。
*
顾堇堇是在挂掉电话以后才发觉林珊有给她发过微信，说是何勉到工作室找她没找到，又往医院去了。
这样说来，那个像极了何勉的身影，很有可能就是何勉，而不是她以为的失恋戒断反应。
发觉他为了自己两次扑空，顾堇堇有迟疑过，是不是该拨个电话回去，但最终还是算了。
她才刚开始去适应未来没有何勉的人生，一时间并不能平心静气地面对他。
她尽量让自己不去多想，转而和身边的陆时清聊聊，堵车的时候一点不交谈，既无聊也不礼貌。
陆时清的车形比较中庸，让顾堇堇觉得耳目一新的，就是这音质极佳的车载音响。
“这款车之前我和爸妈也试乘过。”顾堇堇回忆道，“怎么感觉音质好像比你的差很多呢？”
陆时清淡笑着给她解惑：“我比较习惯开车时听歌，换了套音响。”
顾堇堇了然地点头，和他说起自己之前试驾时遇到的小插曲：“也不知道试驾员是个什么情况，明明是笔笔直的马路，他也能把车开到栏杆上。”
陆时清便笑：“大概是知道你在录视频，太紧张了没有掌握好方向盘，说话都有点抖。”
“原来那条动态你也看到了啊。”顾堇堇也笑了笑，在闲谈里转换了心情，“你倒是没好意思评论，但你弟弟是真的一点都不掩饰自看热闹的心。”
陆时清说：“他有的时候是比较神经大条。”
顾堇堇不由得好奇：“你们兄弟两个好像性格差蛮多，平时会吵架或者打架吗？”
“现在倒没什么可以争执的，小的时候当然会，玩具谁先一步拿到，都是战争的开端。”陆时清说，“所以以前总想让我妈把我弟送出去，换个可爱的妹妹回来，那样的话，我大概会乐意让着她。”
“我小时候也好想有个温柔的哥哥。”顾堇堇叹息一声，“可惜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住的近的亲戚，生的也都是弟弟，一个比一个调皮，还总故意跟我使坏，好讨厌的。”
陆时清笑：“这么说来，其实我们可以成全一下对方儿时的梦想，来个义结金兰什么的。”
顾堇堇和陆时清之前到底是因为何勉认识的，作为异性朋友相处，难免会觉得有点不好掌握分寸，听他这么提议，她倒是觉得很不错，梨涡浅笑地应着：“好呀。”
陆时清却因这冲撞进骨髓里的、软甜的语调，眸子里闪过几许错综复杂。
余光里瞥见她没有一点心理压力地把他们定义为这样的关系，他莫名觉得，自己似乎做出了一个不是很好的提议。
顾堇堇倒是很快适应了自己的小妹身份，找了个比较合适的称谓，问他道：“陆兄有女朋友吗？”
“没有。”陆时清说。
“一直都没有谈过吗？”顾堇堇问完，自己都觉得答案不太会是否定的，“……不能吧？”
“家里也有介绍过对象，谈过两个。”陆时清倒也坦白，“可能我比较慢热，谈到一年左右，父母已经觉得可以步入婚姻，但我认为感情没到那个地步，就没有再继续下去。”
顾堇堇于是莞尔：“那你可能比较适合先婚后爱，和三观相合的人先建立婚姻契约，然后在契约范围内，忠于彼此地建立长久的感情这样。”
陆时清以前倒没有这么考虑过，他对待婚姻大事，一直是用理科生的思维在考虑，总觉得应该掌握和准备地相对全面，再去进行下一步，但好多时候时机并不允许。
在契约里忠于彼此地建立感情，这样的描述，让陆时清有了不一样的触动：“也许吧。”
顾堇堇笑地更开：“现在的小说和偶像剧都流行这个。”
陆时清却失笑：“感情的事冷暖自知，哪有把流行趋势当做指向的，更何况，知己难求。”
“是啊。”顾堇堇也感慨。
曾经，她也是想和何勉互为知己，彼此相伴一生的。
太过珍重这份感情因此小心翼翼，太想和初恋修成正果反而失去了部分自我，守着那份对她而言越来越沉重的爱却不敢轻易和他说，最后沉重到她无法承担，终于将所有过往摔了个粉碎。
电话再次响起来时，顾堇堇正在思绪里拉扯，因为抽离地突然而心头一紧。
手机屏幕上何勉的名字让她有些慌乱。不过，这次她没再犹豫，她知道自己应该面对，于是接了下来。
电话接通的第一时间，何勉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声线压得低：“听你同事说你到医院去了，医生看过怎么说？”
“基本没问题了。”顾堇堇说。
“那就好。”何勉道。
顾堇堇没了话，这让何勉感觉到，似乎他们之间，就只剩下这样无关痛痒的话题了，而剩下的，可能都是随时会被引爆的雷区。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必定要往最大的雷区踩，只赌一场她给过的爱，不会让自己粉身碎骨。
“堇堇，别太快投入下一段感情，那并不会让你快乐。”何勉低声说。
顾堇堇完全不知何勉是以什么身份、什么资格、什么心态在分手后的一周去和自己说这样的话，小脸绷了起来：“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也一样。”何勉顿了顿，“除非……”
他话说一半，却并不打算清楚说完，笃定道：“我们还会再见的，堇堇。”
何勉很快挂了电话，留下顾堇堇握着电话，心情错杂无比。
无论是何勉说的他也一样无法投入下一段恋情，还是他说的还会见面，都让她感觉五味具陈。
多日以来自己为摆脱失恋影响做的努力，都好像成了无用功。
视线又模糊了起来，她轻微地抽了下鼻子，尽管有在努力掩盖，但还是没能掩住鼻腔堵塞而带来的囔囔的声音。
陆时清转眸看着她微湿的眼睫：“突然这么低沉，是因为那通电话？”
顾堇堇知道他大概听出了些异样，摇摇头说：“也不全是为了这个，最近发觉挺多事都蛮唏嘘的。”
接着她话锋一转，既是回答他，也是安抚自己：“不过我没有让自己只是唏嘘，也还在脚踏实地地前行。”
陆时清便笑，温和而赞许：“是么，这样很好。”
没有太多浮夸的辞藻，只是很好，却很有安慰的力量。
顾堇堇也轻轻笑了笑，低头抚了抚胸前的项链。那个作为分手的见证，如今她又戴了回来。
半晌，她轻声道：“以前就很喜欢木心的《从前慢》，现在，我也有一把属于自己的钥匙了。”
从前车马书信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
这把雪花形状的钥匙，是对于她的初恋最好的纪念品。尽管，也是最痛的。
陆时清温声问：“所以你想锁住的是什么？”
顾堇堇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简单概括：“想锁住的东西啊……有好多好多，多到别人可能会觉得我贪心的地步。”
陆时清只是淡笑，甚至没有在思考，摇了摇头说：“不会的。”
顾堇堇因为这样简单又笃定的认同而心头一暖，笑着松开了吊坠：“我可以把这当做是来自哥哥的宠溺吗？”
她眉眼弯弯，分明是已经很认可这样的关系，他看在眼里，并不是很想说可以，就这样把自己彻底定义在哥哥的位置，也不是很愿否认拂了她的兴致。
陆时清这才发觉，自己在没有理清楚自己感情的情况下，把自己陷进了一个两难的境地，只得笑叹：“我可能并不是十分称职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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