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惊雷。
司剑庸抬头,拔剑,拄着身体站起来。底下一片叮铃哐啷的兵器响动,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又落下。雷声淹没这些围攻者的声息,化成一场无边无际的大雨。
其实他们离司剑庸很远。无极崖是个诨名,说到底这里不过是一处小土包,周边都是茫茫的林海——这些自诩高手的人,也只敢仗着林海“围猎”凶名赫赫的【五尺剑】。
谁也不想做第一个。此时司剑庸的剑尚还锋利,他从人群中逃出来时,也没忘了从死人身上抽走武器。高手们吓得魂飞魄散,以往武林中用剑的,尽都退到林海后面,只混在绿色的影子里当一滴黑色的墨。
但好在,前头弯弓搭箭的神射手们清楚看见,这眼瞎耳聋的魔头,此时只是站起来,攥着长剑望天。
“他要干什么?”
“听说魔头的剑法能让天地为之所用,难道他想借雷法……?”
“招笑!雷法乃是正派名门之道,岂是这司魔头能窃的。”
“……”
窸窸窣窣的低语连蝉鸣都抵不过。司剑庸的确没有看这些匿在林子里连飞虫都不算的“高手”。他在看天。
不如说是在看雷。
这雷应该是渡劫的吧?他想。听说渡劫的雷是紫色的,但是……
他看不清。
司剑庸没见过别人渡劫,但是心里的声音在告诉他怎么做,他想他会成功的——
村里的神棍说渡了劫成仙人,就能治好眼睛和耳朵了。
他很想看一看,听一听他的世界。
土坡下围猎者的耐心被雨水浇灭,不知何处一声鹤唳,万千枝箭向那道静立不动的身影飞去。短暂地阻隔了泼天的雨水。
司剑庸睨了一眼雨水破开的方向,没多理会,那些软绵绵的箭势暂时还无法近他身遭五尺。反而是这越来越近的雷声——越来越明显的闪电——好像那么一瞬间,他的世界的确被分割成阴阳两个世界。模糊和清楚的,安静和吵闹的。
就是此刻,就该如是!
司剑庸横臂振剑,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铁片震荡出一片水雾。水珠越来越密,越来越细。雷雨风声未停,但好像那么一刻,弓箭手的眼中出现一股倒转的白气,好似冷铁、剑客、林间,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人人都知魔头司剑庸,杀人如麻,随心所欲,一剑斩破阳谷道——但当他们真真站在他铺天盖地的剑下,才想起和这魔头同时传出的另一个传闻。
司剑庸的剑,不是天下第一,而是天上飞仙。
……
离着无极崖不远处的小镇里,万同尘正在此处总领后方。
这武林江湖本无正邪之分,但木秀于林,那旁人怎么也要找理由去攻讦记恨的——他自己清楚,只是道理得讲、事情要做。
为了自己那些对剑的正理论章、为了阳谷道许多死人的英魂、为了铲除心魔早日证道,司剑庸不仅是他万同尘的仇雠,也是天下许多剑客的一道天堑。
原因无他,一个横空出世的剑魔、一个身怀重宝的凋零门派、一把无视天下剑理的蛮剑,最是一头肥羊。可惜,众高手前赴后继刺杀也好、下毒也罢,这魔头除去名声受损,竟是越杀越痛快,越打越起劲。
此时江湖上方才梦醒:这哪里是一只肥羊,分明是一头猛虎!
能在正面战场上伤到司剑庸的人寥寥,【玉扇攫月】万同尘恰是一个。这也是高手们愿意跟随他前来这茫茫竹海的道理。况且不知为何,这【五尺剑】并无多少杀生的意愿,反而只是一味往高处奔逃,让围攻的人们感觉出一些胜机——难不成,他已是穷途末路,猛兽入笼?
加之前些日子,万同尘放出消息讲司剑庸已然完全失去听力,今时看来,确然如此。一个眼盲耳聋的剑客,再怎么能打能杀,又如何能抵得过万箭齐发?
也正是这道理,万同尘便并未前往林中,而是带了几个人押在林海末尾的出口处。如此一来,就算司剑庸想要再逃,这用扇的青年也能将他留在这里。
玉扇公子脸上向来带着笑,但此时山雨已来了,铺天盖地砸落在窗棂,洗掉他许多温和表情,于是显得这位雅致人士愠怒三分:“怎开始打雷了。”
“玉扇公子也是心急,区区一道闷雷,如何阻得了您的扇子?”
“……不是这个。”他心里头泛起没来由的烦恼,但无人可说,于是按下,只又喝一盏茶水,“司剑庸为何没有出剑?”
“想来是……不好!他出剑了!”
习武修仙者从来耳聪目明,这样天地模糊的大雨中,楼内几人也能看见远处土坡上一道灿白的剑光,好像从天上扯了一匹灰白苍狗,云气和水雾都停在眨眼,弓弦尽断的声音在闷雷之中脆得叫人心慌。
仿佛要与地上电火般的剑光呼应,那沉沉的云中竟落下万丈闪光,一道敞亮的雷声从远到近,万同尘手中茶杯被震了三震。而远处瀑布一般的闪电,竟然就这样吞掉了小小的土坡,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万同尘抿着唇抛了茶杯,从窗口翻身而出,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后头几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多嘴,只好从正门追出。但前面那人似乎一刻也等不得,他要亲眼见到司剑庸的死相,要亲自砸碎他那只握剑的手,要见到那双幽幽的红眼睛暗淡下去——
但那土坡近在眼前了,却是茫茫一片真干净。
没有焦尸,只有外围一些高手惊惧后退的动作。而那些被砍断的箭矢孤零零落在地上,血没溅上一滴,却被雨水泡得发软。箭簇中间,留着径约五尺的空地,一柄雷雨洗刷、寒光烁烁的长剑,现已碎作残铁。
这就是【五尺剑】了。
从此天下铸剑,唯少五尺。
再过一段年月,又是天才出世,又是围攻魔头。而这反反复复的热闹,又不知要折腾到几时了。
再过许久许久,长剑也锈,玉扇也折,无人记得这天的雷雨、这天惊人的剑光。
……
但司剑庸记得,那天的雷与电他都看清。
天上扯落了白色的一匹亮布,不知为何,他眼中竟滚落许多水珠来。
……
一场大雨。
魏玦对祭拜祖坟这件事没有什么异议,但如果不是一个人来就更好了。
他按灭了手机,忘掉父母发的国外度假朋友圈,再忽略这倾盆大雨,尽可能地抓着身边湿滑的树干和草叶,不让自己狼狈地滑下去——所以为什么“清明时节雨纷纷”,这雨却大得像是老天在呕吐?
身边只有孤魂野鬼在听,魏玦干脆什么也不说,他自认为是沉默的美男子,但只是因为在家里难接上话茬子罢了。
穿着雨衣的魏玦感觉还是凉飕飕的,自家祖坟就在上面半步,但大雨冲垮了泥梯,这下只能双手攀着坟边的树根和树枝慢慢往上挪。
他心里想着一些有的没的,这么大雨,想必今年的纸钱根本烧不起来、也更别说祖坟冒青烟——父母哄骗他回来的原因之一就是希望祖坟冒青烟,保佑魏玦能考上研究生。
其实来不来祭祖都差不多,自己高考那年也没有来,给老师编的理由虽然是祭祖山远路遥,恐难按时返校,但实际上爸妈带着尚且还是高三生的自己跑去了国外玩。
……所以祖坟真的有效果的话,大概也不会是保佑自己的。
魏玦想到自己一个体弱书生,唯一的运动是搬运实验器材,还要来做这种荒郊野岭、无护具攀登这种高强度极限运动,回家了一定要报工伤——他的电脑该换了。
他伸手狠命抓住一截树桩,再用力往上一蹬。
一团乱七八糟的麻草混着什么重物砸在他身上,魏玦眼冒金星,几乎立刻就昏了过去。
就在魏玦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看到一道巨大的闪电直直劈中他家祖坟,一股粗壮的青烟扶摇直上。
……真冒青烟了啊。
司剑庸不知道这是哪里,想必自己杀了这么多人,应当落入十八层地狱。不过身体无伤无损,气息也绵长,被雷劈焦的痛感仿佛在上辈子……哦,上辈子。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肉垫,对方微弱的呼吸和孱弱的四肢应当不至于威胁到自己,况且他还救了自己一命。但司剑庸肌肉记忆地掏剑:至少要把对方四肢砍断,确认无威胁再行下一步。往常装作无害的杀手不知凡几,虽然通通都被他杀了,但也让他落得眼瞎耳聋的境地。
吃一堑长一智,司剑庸虽然不觉得自己聪明,但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
他熟练地从腰间抽出长剑,只见寒光一闪……
抽出了裹在草里的一座灵牌。
那灵牌似乎被他握得有点发抖,从里面飘出半缕烟来。司剑庸眉头一跳,正要挥手掐诀,那青烟忙不迭道:“这位仙人,可饶了小老儿的后辈吧!”
司剑庸语气平淡,字句僵硬:“这是什么道理?”他起身打量了一下身遭,突然怔住,又蹲下去仔细看魏玦,又站起来,脑袋发晕,“为什么……我只看得见你和你的后辈?身边都是鬼影。你是鬼修?”
那青烟飘到司剑庸眼前,又飘到魏玦身边,半晌之后苦涩道:“小老儿这就不知了。这山上没有土地,我也是刚刚被雷劈醒。只模模糊糊记得一句‘建国之后不许成精’。”
司剑庸自圆其说,自言自语:“难道这就是仙界?老道士没骗我,只是我不够强,才只能看见你和你的后辈?”
他抖落了草皮和树杈,可身上的长袍早就泥泞不堪。司剑庸掐诀,发现水诀作用堪微,只能润湿外衣。他看了看魏玦身上的雨衣,风雨不侵,算个宝物。于是一言不发蹲下准备占为己有。
灵牌大为不满:“这位仙人,怎么这样不守规矩?”
魏玦愤愤不平:“这位白无常,就算我要死了,也没必要抢我雨衣让我光溜溜去死吧!”
司剑庸手上一停,顺势行了一礼,声音模糊:“哦,仙长,我以为你死了。”
魏玦觉得浑身发疼,但对方非人非鬼,家里灵牌还拽在他手里。这场景十分不妙。
他其实醒了有一阵,但只听见白衣男鬼自言自语。坟山空空荡荡,雨声也渐息。魏玦伸手把自己撑起来,顺着司剑庸的话茬子继续,生怕自己惹到这位白无常:“我就是‘仙长’,这就是仙界,我瞧你此时应是修行不到,法器不足,看不见外界对吧?”
司剑庸顿时为自己不尊重仙长的行为自惭形秽:“仙长……我冒犯,还请指点迷津。”他手上似乎在掐什么法诀,却又见仙长坐在泥地里,支撑身体的手臂都在发抖,心道仙长是否身有隐疾,怎么这般孱弱?但此时有求于人,他伸手把魏玦拉到大理石做的墓碑上坐着,还不忘贴心把魏玦祖宗的灵牌放回原处。
那灵牌见自己的后生已经醒转,也不敢再多话,顺着雨丝跑回坟坑里去了。
魏玦并未察觉不对,措辞一番后试探道:“这位仙长,您先告诉我怎么称呼?”
司剑庸一愣,倒不是忘了自己的名字,只是许多年没人用“仙”来称呼他。毕竟【五尺剑】的名头,可止小儿夜啼。
他有些费力地凑近,吓得魏玦一激灵,几乎魂魄离体。
“……仙长见谅,小弟司剑庸。久来耳疾,多有不便,还请仙长大点声。”
魏玦这下终于仔细听见他的声音,有些走调,有些紧张。仿佛许久没有和人说话,音调和句子都干涩。
他咳嗽两声,一是被自己口水呛了一呛,二是故作镇定,好圆满自己的谎言:“不必多礼,叫我魏玦即可。如今你刚来仙界,处处不懂,凡事问我,我不说,你不做,明白了吗?”
司剑庸果然紧闭上嘴,只是重重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魏玦道:“此处既是仙界,也是地球——我们本地人都这么称呼,你便也如此,不必再称‘仙’,也不要以‘仙’称呼人。”
司剑庸不太理解,但见魏玦还有很多话要讲,于是将问题默默记下,以待后日。
“地球很大,仙术不能完成的事,我们制作了‘法器’——比如我手上这个‘千里影镜’。”魏玦拿起手机,按亮,点开自拍,对准自己和司剑庸按下快门。
司剑庸明显睁大了眼睛,僵硬地往后躲,只是快门的速度确实比他的肌肉反应更快,于是魏玦的脸旁边,出现了一张模糊的、慌乱的脸。
“食魂镜!”司剑庸低吼一声,又关切地拍拍魏玦,凑近了低声问:“你还好吗?”
他这次说话很慢,很用力,似乎真的害怕魏玦的魂魄被“法器”吸食。魏玦看到他手指翻动,用力比划着什么,还以为是法诀——半晌回神:司剑庸……是不是说他耳朵不太好?
魏玦心头一松,握住司剑庸不知所措的手。放在往日,司剑庸早已一剑斩破“食魂镜”,但此时双手空空,他居然像小时候那样胡乱打起手势来,嘴里也嘟嘟囔囔说不出话。
魏玦心想:谁看起来比较像被食魂了啊!明明是你吧,司大仙人?
他不动声色道:“这位道友,初来乍到,且让我慢慢讲来。”他又回首看了看这荒郊野岭,他和白衣男鬼共坐坟头,祖宗的坟头青烟逸散,旁生的柏树似乎也鬼气森森,实在不是个符合仙界构想的地界。他站起身对司剑庸伸手,“道友刚才说周遭不见其他,只见我和……灵牌,又是怎么回事?”
司剑庸见他缓缓走进一片蒙蒙的白雾中,本来色彩鲜明的“避水宝衣”也像一团混杂的内脏般融进世界之中——往常人们多都穿黑白麻布衣,色彩本就是富贵人的标识,想来这位魏仙长在此方世界也是一位大人物。
但太多的信息冲击着司剑庸,竟让他忽略了:若魏玦真的是一位大人物,怎么会被他一下砸晕,又怎么会湿漉漉脏兮兮地跌坐在泥地里,又怎么会这样和善地对他?
司剑庸此时只是看见魏玦也和上辈子的许多人一样混进一片朦胧的、恐怖的色污中,猛然起身两步大喊:“站住!”
他太久没有说话,没有大声说话,于是短促音节也费力,居然形成一声吼叫来。
魏玦停住,他听不清司剑庸说了什么,太含混,又扭曲。他忽然想起大学时做志愿者,那些聋了的小孩,也都是说着用力的、走调的语言。这样模糊,但这样确切地,吼出来。
他刚停住,司剑庸两步上前抓住他,没有焦距的眼睛里居然因为着急而闪烁水雾。魏玦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安抚道:“现在能看到了吗?”
“可以,清楚。”司剑庸努力咬字,魏玦用心倾听,突然福至心灵取下自己的眼镜,架到司剑庸脸上。
司剑庸吓了一跳,以为是仙界的夺魂法器,正要甩头,却睁大了眼——他看见身后几尺处的石碑上写着:魏氏善人公菱之墓。那下面放着个灵牌,还有打湿的一大包黄纸。
他看见远处的青山,看见草,看见雨,虽然世界还是那么安静得可怖,但一切景物都嘈杂地向他恭喜着。
虽然很快他就感觉到头昏目眩,景物又开始重叠起来,但他如此贪婪地看着,眼睛大睁,满目泪水也舍不得闭上一刻去擦,他环顾四周,这世界太好、太美,虽然他仍旧听不太清楚,但足够了,足够了。仙界就是这样的,司剑庸现在无比确信自己真的来了仙界。
他最后转回正面,面对魏玦,手指发颤地取下脸上的法器,要跪下行礼。
却从耳边飘来魏玦惊讶的声音,模糊的、嗡嗡震动的声音:“这是在……你怎么哭了……带着不舒服吗?”
仙长丝毫没有介意他的僭越,伸手擦掉他的眼泪,取下“法器”,笑容又重归模糊的世界。
司剑庸只觉得肺腑发颤,丹田隆隆,神魂发光,他想,昔日有闻古人言:朝闻道,夕死可矣。如今正是时候,只可惜手边无剑可用,不然此生便了,也不枉来过一遭。
魏玦对他慨然赴死的心理活动毫无察觉,只是在心中回忆了下怎么和那些小朋友交流的,控制自己更大声、更缓慢地对司剑庸道:“你跟着我走。”
司剑庸用尽全力让自己说出一句语气平静的话,但让魏玦听来仍旧走调到海外,但无疑,司剑庸非常高兴。就算他平直的嘴角没有一点颤动,但他止不住的眼泪已经不用再多言语来表达。
司剑庸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能看清楚这世界,还能看清楚这样和善的人。
大概这就是仙术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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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正道雷当劈五尺剑,拜祖坟却遇无常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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