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一鸣坐在icu门前，看着来回踱步的爹和旁边哭得抽搐的妈，自己忍不住也开始觉得烦躁。
到底在哭什么？
他在天台的时候，最先的感受不是害怕，是恍惚。晚上风很大，吹得他为了眼显得大一点所以留的头发乱飞，然后他从头发的缝隙中看到了他姐姐，站在那里，在民警的手电筒下站着，连光都不遮。
不会晃眼吗？他想。
他没理旁边乱成一团的场景，都只是为了别让汤凡回跳下去，他想，如果意念也算作力量，他的意念应该会在此时添乱，所以他开始乱想。
他想到小时候，汤凡回不知道从哪里抱回了一个小鸟，那小鸟翅膀受伤了，又赶上连夜雨，浑身湿漉漉的，像团可怜的泥巴。汤凡回扯下了自己的衣服，把它擦干，又把它小心的包了起来。汤一鸣开门的时候，汤凡回还很小心的把小鸟藏在身后，眼神惊恐地与她背后的小鸟无异。直到看到汤一鸣，才松了口气。
汤凡回说，幸亏是你开的门。
汤一鸣说，姐姐，这是小鸟吗？
于是汤一鸣又回想起来，至少在小时候，他跟他姐的关系好像还算不上太差。在那个夏日熏得人睁不开眼的下午，他们曾经一起蹲在地上，把小鸟放在地上试图让它前行。小鸟吱吱呀呀，汤一鸣说姐姐，它是不是要吃东西？汤凡回一拍腿，就去厨房找起了食物。于是他和小鸟一起蹲在地上，他伸出手想要碰碰，小鸟叫了一声，好像不想让他碰，于是他只好缩回手。
他还在想着，就听到民警在旁边喊，你别激动！
他看到他姐姐还是站在那儿，他突然觉得，汤凡回现在很像那只小鸟。
汤凡回从那天开始，就把小鸟偷偷养在了床底。他们住一间，又是上下床，于是小鸟每天晚上都在他身下喳喳叫，他为了不让爸妈听到，于是跟同学借了一个他觉得很大很旧的收音机，晚上一回家就马上打开，放着英语听力，试图让滋啦作响的英语盖过喳喳的声音。
这样虽然每天都会被爸爸骂很吵，但是小鸟不会被发现，这就够了。
汤凡回比他要晚放学，自从接回了小鸟，她每天都回来的很早。但是即使两个小孩这么自认用心的照料，小鸟的翅膀却开始恶化，他们甚至能看到那羽翼之下的薄弱□□已经开始腐烂。小鸟看起来还是怕他们，汤一鸣不觉开始觉得不耐烦起来，这只小鸟，为什么不领情的自己好起来呢？
但是汤凡回好像不这么觉得。汤凡回会趁工作日爸妈在上班的时候偷摸坐一小时公交车回家，午饭都不吃几口，回家抱着小鸟，给它上一些从校医务室开回来的碘酒，跟她说些它太听不懂的话，又匆忙坐一个半小时公交车回去。他中午也会回家，因为妈妈总是会在早上挤出上班前的一小时为他做好午饭，然后放到中午，他回家只需要自己热好，就有一桌饭可吃。他想，他对这只只会喳喳叫又不识好歹的鸟已经失去了耐心，反正不管怎样，它看起来只有死路一条。他也从没让汤凡回吃一口桌上的饭，他想，他饭量很大，自己都不够吃，而且她看起来不饿。
他好像就是在那个时候心中有些酸涩，他觉得汤凡回很笨，明知没有结果，还要耗费精力。
真是自讨苦吃。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觉得嫉妒。
他其实想上前一步，跟民警说，尽量就不要提家人了吧。但是自己的腿好像被灌了铅，一步走不了，嘴也张不开。因为他突然觉得麻烦，又觉得懊恼。
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应该站在汤凡回的对立面，他们两个就像一个地球仪的两面，他什么都不需要做，爸妈就会把自己摆到有光的那边，而汤凡回只会在自己的背面。如果汤凡回够有种一些，应该就会对这种情况抗议，但是她却什么都没说。
真是没有种的人，所以一切都倾斜到我这边，是应该的。汤一鸣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想的。
他想起来了，因为那只小鸟，跟汤凡回吵了好多次架。因为那只小鸟不知道为什么很争气，竟然活了下来，伤口也在愈合。汤凡回开心的捧着小鸟朝汤一鸣炫耀的时候，眼睛亮的和手里的小鸟一样。他突然觉得很生气，不知道从哪里而来，他不知道为什么汤凡回会真的倔得像一头牛，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倔强真的成就了一个小小奇迹。
他觉得嫉妒，非常嫉妒。
于是他跟汤凡回吵架，他说小鸟晚上真的很吵，昨天我甚至在拖鞋里发现了鸟屎，很臭。汤凡回说，它马上就痊愈了，等痊愈的时候，就会把它放飞，你也要一起啊。汤一鸣就吼，说谁想要看这个破鸟飞啊！
汤凡回再也没有说话，她只是默默把小鸟移到了窗台。小鸟现在已经完全不怕汤凡回了，贴在她手指边，看起来很乖。
凭什么。
凭什么她真的可以把小鸟治好。
……
他爹在他旁边点了根烟，点了第三遍才点上。他明明看到他手还在抖，但是却摆着一脸不屑的笑，对民警说，没事，她不敢跳的。他又看了一眼妈，他妈已经哭得蹲在地上，抬不起头。
他突然觉得很可悲。
他想起来了。不知道是因为他真的再也受不了鸟叫，还是受不了是汤凡回让它恢复健康，总之是他告诉爸妈的。那天晚上吃完饭，天外还在下雨，他吃下了最后一块里脊，想，就是今天吧。于是他在饭桌上说，爸爸妈妈，姐姐偷养了一只小鸟。
他看到汤凡回的脸色瞬间变了。
但是他却并没有预想中的放松与爽快，反而是，有一些难过。
为什么？
他第一次看到他爸发这么大火，他几乎是跳起来冲到他们房间，到处翻了个底朝天。他爸口中还一直大叫，叫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为什么要偷养这么脏的东西，是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这种话。小鸟被他爸吓得吱吱叫，又到处乱飞，甚至被他爸吓得在他爸肩头拉了一坨鸟屎，他突然想笑，但是看到汤凡回拉着他爸哭的样子，又憋了回去。
自己是不是做了件错事？
但是地球仪难道不是一直朝自己偏移才对吗？
那个小鸟最后从阳台逼仄的窗口飞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看到汤凡回松了口气，又看了他一眼。那是什么眼神，他看不出怨恨与责怪，只觉得是一种疑惑。
于是那种眼神刻在了他的记忆中，他想到这儿，又抬眼看了一眼天台的汤凡回，好像也是同一种眼神。
从那天起，汤凡回好像就不怎么愿意跟自己说话了，不如说是，他也不愿意理汤凡回了。他普通又骄傲的过着人生，考上高中，考上大学，考上大学的时候，他知道汤凡回也拿到了很好学校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但是那场宴席，却是为自己考上二本的本地大学摆的。他知道爸妈在家里商量，说是那个学校太远了，将来工作岂不是不会在这座小城市？还不如不让她去上。而且女生考这么高的学历干嘛呢，将来又不好找结婚对象。
他甚至都会觉得，有一些好笑。
但是他觉得，自己是站在父母这边的，站在他们身边，什么东西就会都毫不费力的得到，于是，跟自己隔着两道门的汤凡回的命运，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逼迫，他们提汤一鸣，他们扬言她根本不孝顺，又柔声说，在本地找个稳定的工作，是为她自己好，爸妈怎么会害你？这些话，他听了都嫌烦。他想，如果她够有种一些，应该会反抗吧，但是她还是没有。那天，他看到汤凡回拿着好久的录取通知书，然后放到了桌子上，没有吭声。
他很想去问，凭什么不去说不？
你的善良，到底有什么用？
但是他还是没有说。他周末回家的时候，会匆忙瞥到汤凡回坐在电脑前面写着什么，但是究竟是写什么，他不知道。又再过了不久，在餐桌上，汤凡回开口了，像那天斜射进地板的夕阳一般平静。
她说，她找好工作了，是在s城，那是一个离这座小城市三个小时飞机路程的地方。
他刚夹起的一块红烧肉掉到了桌子上，于是饭桌开始了沉默。小时候那种感觉又重新席卷到他全身，好像是，嫉妒。
可是究竟是在嫉妒什么？
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爸妈生过的最大的气，甚至比小鸟那次还要过分。爸爸甚至直接去厨房拿起一把刀，一刀一刀劈在汤凡回紧闭的房间门上，一边踹，一边大叫，说你要把我们都逼死吗？然后妈妈就在旁边，还是在哭，什么都没说的哭，跟他预想中她会做的事情无异。他拦着他爸，又看看那道已经被劈的乱七八糟的门。
他想，也许那一刻，他有一瞬间，是希望汤凡回可以去s城的，但是可能只有一瞬间。
从那天开始，汤凡回就天天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除了一些生存必须做的事情，几乎不出那个十平米的房间的门。他的同学出了国，找到了很好看的女朋友，于是他也想出国，于是他在饭桌上开口了，根本没报希望的去跟爸妈商量，他们却说，没问题啊，你要做什么，爸妈都支持你。
他看向汤凡回，汤凡回只是扒着饭的筷子停了一下，又开始吃起来，扒得更急了。
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他再抬头的时候，民警已经说出了那句他知道不能说出的话。他知道，她可能要跳了，像那只破窗而出的小鸟。于是下一秒，汤凡回真的如他所想，向前迈出了一步。
他有点恍惚，大脑一瞬间像被电流传遍，他突然好像知道了他在嫉妒什么。
他原来在嫉妒，她有做傻子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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