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徵这一走，周末晚上的补习又大快人心地泡汤了。
郁崇钦索性给自己放了一天假，白天抽空到市医院探望徐孟瑶。这一回次徐孟瑶询问之后得知他姓郁，当场反应过来，他就是郁向荣的儿子，闻徵每周上门补课的那位同学。
徐孟瑶本身性情内敛，长期的宅家生活，社交能力也退化了。
面对熟悉的人还好，待在医院的这几天，身边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皆是不知道名字和相貌的陌生人。
陌生的环境，哪怕有护工照料着，她脸上也时常露出茫然惶恐的表情，夜间惊醒，一个人在虚空黑暗中数着仪器的滴滴声，再也睡不着了。
老实本分半辈子，乍见大门大户来的有过恩惠的少爷，道破身份后，徐孟瑶显而易见地紧张起来：“我这眼睛不方便，医院里招待不周，那个你坐，小少爷你吃水果，你父亲最近身体还好不？”
郁崇钦赶忙拦着她摸索的动作：“他身体挺好的，阿姨，您别忙了。”
护工出去接热水去了，郁崇钦扶着徐孟瑶靠回床头，有件事正不知道怎么开口，灵机一动，顺势道：“其实我这趟过来也是我爸的意思。听说阿姨您进了医院，差遣我过来瞧瞧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徐孟瑶露出点笑：“早该出院了，小羽和他老师不放心，才非要我再多住几天。”
“蛮好的，你在医院还有人照应。”郁崇钦说道。
徐孟瑶叹口气：“我想着，这不是白白扔钱吗。”
郁崇钦安慰了几句身体重要，瞧见桌台上东西收得整整齐齐，窗台边的架子挂着徐孟瑶的换洗衣服，床单不见一丝褶皱。
他问：“阿姨，你觉着刘老师找来的护工照顾得好吗。”
徐孟瑶没有迟疑地点头：“秀芬人很好的。”
郁崇钦进门时见过，一个瘦小的女人，个头不高，但是动作麻利。
一提起来连名字都叫上了，看来这几天相处得还算和谐。
郁崇钦：“阿姨，来前我父亲还交给我一项差事，你要是答应我回家也能交差了，也不难，您看闻徵高三要上晚自习又要补课，您身边离不了人，等过两天您出院了，请个护工跟您一块回家照顾您怎么样，这个如果腾不出时间，也给您找个差不多。”
见面以来，徐孟瑶一直表现得文静甚至柔弱可亲，郁崇钦以为人最多纠结一下，哪怕为了儿子也该答应了。
谁知徐孟瑶反应很强烈：“这怎么使得，我一个女人家有手有脚，又不是瘫在床上没法动弹，用不着别人来伺候我，那个……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郁崇钦：“您叫我崇钦就行。”
徐孟瑶：“崇钦小少爷，阿姨托付你回去跟你爸爸说一声，别花这个冤枉钱了。”
郁崇钦一向愿意尊重他人意愿。徐孟瑶是长辈，是女性。虽然郁崇钦尽量没表现出同情，但毋庸置疑，对方是个需要谦让的残疾人。
她拒绝得坚决，郁崇钦多方顾忌，一下子架住了。
床头上摆着的果篮里水果种类齐全，橘子橙子颜色鲜艳又漂亮，郁崇钦拿了一个在手里慢慢剥着。
徐孟瑶意识到不妥，缓和语气：“刚才阿姨太激动，别见怪，不过提到请护工，是不是小羽跟你说过什么了？”
郁崇钦几次听到小羽，应当是闻徵的小名。
他诧异地抬头，不明白徐孟瑶为什么这么问：“没有，他一个字也没提过家里。”
徐孟瑶一时讪讪道：“我怕他自作主张，再给你们家添麻烦，我们母子二人一切安好，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也能煮煮饭，织织毛衣，没必要专为照顾我专程请个保姆。”
郁崇钦剥干净橘子脉络，垫着果皮递到徐孟瑶手里：“你多虑了，我父亲喜欢闻徵还来不及，闻徵成绩好，将来名校毕业到大企业拿着几十万的年薪，这点钱到时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想还就还了，等于我父亲拿着一份天大人情，中间还白得许多年慈善家的名头，我们家高兴还来不及。”
徐孟瑶哑然：“话不能这样讲……”
“阿姨，恕我冒犯问一句，您知道您儿子这几个月里瘦得快不成人样了吗。
徐孟瑶猛然滞住了，如遭雷击，脸色唰地惨白。那种苍白像是脉络干枯，让人疑心拿刀划破皮肤都流不出血来。
其实何止闻徵，徐孟瑶也是瘦得快脱了形，这次住院体检的结果，她的许多指标都不太理想。
贫穷是这样的，精神世界的崩塌是这样的，自己看不见，就以为别人也看不见，不知道所经历过风霜刀刃一道道刻在脸上，渗入到身体每一处。
街头的流浪猫饥一顿饱一顿，形容萎靡，毛发枯燥，类比到人类身上也是一样的，一个人的头发牙齿，皮肤血气是否充盈，很大程度能看出他近期生活状态的好坏。
相反，一个人弓腰驼背，举止畏畏缩缩，虽然不能说绝对，但他生活上大概率不太如人意，指经济条件一般，过往中也没有太多成功经历的自信给予他支撑。
郁崇钦把心一横，继续道：“闻徵前不久因为来不及吃早饭，在刘老师办公室低血糖晕倒，上个星期学校组织学生体检，刘老师私下拿着检查结果找他，让他注意健康，再这么虚弱下去要影响高考，我猜，这些他应该也没告诉过你。”
徐孟瑶嘴唇哆嗦着，眼圈泛红，再也说不出话。
后来闻筠教过的往届学生来了，不知从哪得知徐孟瑶进了医院，几个人拎着大包小包地涌进门。
郁崇钦起身打过招呼，礼貌告别，把位置让给他们。
一个短发女生追出来，在门口叫住他：“你是闻徵的同学，他每周给补课的那个？”
郁崇钦打量着不认识，点头道：“是我，请问你是……”
林栩栩忙自我介绍：“我也是博阳一中毕业的，闻老师上一届带过的学生，我叫林栩栩。”
“你好。”郁崇钦客气地说，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林栩栩一愣，没料到这帅哥长相衣品上堪称恃靓行凶张扬跋扈，为人竟然是一板一眼的沉稳性子。
她今年大三，周围围绕的男生大呼小叫整天逃课打游戏，虽然大出几岁，越长越回去，对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谁说富二代都骄奢淫逸拿鼻孔看人的，特别例子这不是出现了，家教不知道好出多少倍。
林栩栩果断按捺住长篇大论的一番废话，笑道：“也没什么，我这弟弟不爱说话，这半年来多谢你们家的照顾了。”
她也大人似的，冲郁崇钦一抬下巴：“往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虽说不一定办得到，但能办的我们这帮老同学一定给你办了。”
郁崇钦沉重心情还没收敛好，对话的对象，猛然从饱受风霜垂垂暮年的中年女性换成一个二十出头意气风发的活泼丫头，有一种刚从红楼剧组出来转头就误入水浒现场的荒诞感，一时哭笑不得。
青春是一条必经之路，受激素环境影响，每个人或多或少有过风华正茂的中二期。
郁崇钦前世二十五六岁，年近而立，沉稳无趣，还情有可原，但他也轰轰烈烈地犯二过，高中隔三岔五地和同学们打闹，被老师提溜着耳朵叫到办公室训话。
同样的十六七岁，周围譬如郁向荣和老刘等一干大人，提起闻徵来，全部对他称赞有加。
为什么呢，因为他成熟懂事，听话省心，是好孩子。
剧情加诸闻徵身上的多重苦难，残忍地将他青春期最后一点撒泼放纵的权利也剥夺了，揠苗助长，提前把他塑造成大人的模样。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郁崇钦对这个个头不大口气挺大的女生微微一笑，说道：“不客气，我也是闻老师的学生。”
确认她说完，再次点头致意，转身走了。
林栩栩拿闻徵当自家人，但从书中闻徵生生受了两年欺辱、一直到东窗事发也从未告诉过旁人这一点来看，他好像并没把林栩栩当作所谓的自己人。
是冷心冷清，骄傲的天性，让闻徵开不了口，还是害怕牵连他们。
个中缘由，究竟为何，也只有闻徵自己知道了。
没两天，睡前，郁崇钦玩着保卫萝卜消遣，意料之外又预料之中地收到来自闻徵的消息——自从加上好友，对方转账酒店房费他没有收，两个人还没有联系过，这是第一次有交集。
闻徵的朋友圈干干净净，头像是一片蔚然蓝天，自带人机感。
闻徵：“打扰了。”
闻徵：“听我妈妈说，郁叔叔给她找了个长期的护工上门照料，非常感谢，本来你们家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不应该再添麻烦，但是我妈这一次出事首先我有责任，她也确实需要有人照顾，所以护工我就暂时腆颜接受了，周末如果有机会我会跟郁叔叔当面道谢，关于护工的费用，明年上大学后我争取按照市场价还上。”
郁崇钦思索着，三句话不离谢字和还钱，这人还真是拿客气当饭吃了，时刻努力着和郁家划清界限。
他打字回复：“不打扰，不用谢，考试期间还能玩手机吗？”
屏幕顶格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好一阵，弹出条新消息。
闻徵：“可以玩。”
平板上萝卜发出一声惨叫，郁崇钦想起来游戏，救援已经迟了，顾得了东墙顾不了西墙，在他们聊天的两句话间，萝卜惨遭怪物袭击，被啃得一干二净。
郁崇钦无力回天，扔开平板，回到消息上。
显然对方是个沉默寡言的冷场王，而郁崇钦前世也不太和人网上闲聊。
其实道谢和不客气也互相传递到位，成年人的世界讲究点到为止，体面的做法，大家该默契着结束聊天，但是郁崇钦闲得保卫萝卜都玩上了，好不容易逮到个人聊天，强行继续尬聊。
郁：“考试题目怎么样，难不难。”
闻徵：“还行，比较有难度。”
郁崇钦抱着枕头坐在床上，转耳挠腮地找话题，继续打字：“哦，你们晚饭吃过了没。”
闻徵：“六点回来吃过了，楼下有个食堂。”
郁崇钦好奇问：“吃得什么啊。”
那头回消息的速度明显慢下来：“米饭，土豆肉片，青椒炒鸡蛋，炒白菜，番茄鸡蛋汤。”
郁：“好吃吗？”
……
闻徵：“？”
一个问号冒出来，两秒钟后立刻又撤回了，闻徵体贴地换了个‘你是不是有病’的委婉问法：“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郁崇钦悻悻地心想，有这么明显吗，他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但有些事没法对着闻徵坦白，郁崇钦岔开话题：“没什么，就是你不在的这几天，老刘脾气都变差了，逮谁骂谁。你什么时候回来，全班同学盼望着老刘爱徒早早露面拯救大家于水火。”
闻徵果然不再问了。
闻徵：“……周二晚上回。”
郁：“那时候阿姨应该也出院回家了。”
闻徵：“是的。”
郁：“考试祝顺利。”
闻徵：“谢谢。”
最后，他发了一张表情包作为正式结尾。
郁崇钦稀奇对着图片看了看，倒不是好奇这个世界的表情图，而是想象不出古板正派的闻徵严肃挑选表情包的场景，按照这人问一句答一句的习惯，大概随手点的系统推荐表情吧。
一个火柴人简笔画动图，还挺可爱，郁崇钦长按着偷过来了。
随后他才想到，他能给谁发呢，除开原身的那群狐朋狗友，他在这个世界连一个能闲聊的朋友都没有。
另一头，闻徵收起手机，对着宾馆桌上的杂志发楞。
闻徵的舍友举着手机从外头推门进来——他们住宿分配两人一间。临时舍友是个十五六岁的男生，这会儿正隔着手机跟家人视频通话例行报平安。
这个年龄的学生鲜有一个人出远门的经历，尤其碰上爱操心的家长，事事要过问，只听舍友耐心中夹杂着一丝不耐烦。
“吃得食堂，就是白菜番茄一类的家常菜，大厨统一炒的，开不了小灶……”
“怎么可能瘦，我才来了几天……是这屋里灯光显得，哎呀奶奶，你要不看会电视吧。”
“我都多大了，真不用……”
“好了好了，没事了吧，没事我挂了，我跟人一块住的。”
男生挂掉电话，一抬眼，发现闻徵愣愣地正盯着自己。
男生也是一愣，挠了挠头：“吵到你了，不好意思，我没出过远门，我妈和我奶奶问题多得很，长辈们就是喜欢瞎操心。”
闻徵猛然回神，说了个没有，立刻又把头转回去了。
[竖耳兔头][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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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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