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事情忙完再回到落脚的小村庄已经入夜，稀疏的梧桐枝头挂着一轮缺月。
落尘刚化形成半大少年，正是多觉贪睡的年纪，倒头就在沈与房间里睡得昏天黑地。
他睡姿奇差，一只脚垂在床边，半条被子拖在地上，只留个被角拽在胸前。
封凡看他一眼，笑道：“这小子本来就不省心，这下更烦人了。”
沈与眉眼舒展：“吞了那么多鬼婴，今天怕是吓到了。”
“鬼婴可不是什么虫子点心，你就不好奇他到底是什么？”封凡扇子不摇了，视线看向睡得一点都不设防的混小子。
沈与把被落尘蹬掉的被子捡起来，胡乱掖了掖，语气平淡：“他不是叫着哥吗。”
封凡顿了顿，开玩笑似的：“他可没管我叫哥，没大没小的。”
“他亲近你。”沈与正经道，说完自己先嘴角一弯笑了起来。
落尘不知道像谁，欺软怕硬逼良为娼的混样，恨不得马上去占座山做山大王。
封凡挑起眉头，风流尽显：“你身边那个小修士还怪有意思，就是你问过我的？”
他说的是林昭。
“他是个好孩子，你别招惹他。”沈与正经道，殊不知在封凡眼里他像个装大人的小孩，明明自己还是个半大少年，摆出大家长的架势。
封凡心里一阵阵心疼的酸意泛开，要是他还在上界，多的是宠他护他的长辈，可是……他略显僵硬的抓了抓头发。
“哦，那就不问他了，说说你吧。”他停下来，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凌千赫的事……”
他不放过沈与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想看出一点苗头来。
出乎意料的，沈与罕见地露出点俏皮得意：“我有办法了。”
封凡刚放下的心又高高悬起，试探性问道：“什么办法呢？”
沈与笃定道：“他离不开我。”
“所以？”封凡的心已经凉了半截，还是不死心追问道。
“他不必死，他今世孤独无依，想要的不过是一人长伴在他身边而已，我给的起。”
我滴个乖乖，封凡心中警铃大作。
也不怪他多想，就沈与刚才这句话，单拎出来任谁都会觉得他下一秒就要跟人私奔跑路了。
想到那高高在上的天君，封凡简直是苦不堪言。
他索性挑明开来：“倘若他要你的爱呢？你怎么可能都给得起。”
沈与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笑出了声：“绝无可能。”
要他的爱？他和凌千赫之间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凌千赫是想不开才会要爱他？他自然也是，不会杀掉他，但永远也不会爱。
他们可以有师徒情谊，甚至可以是莫逆之交，但唯独不会有爱。退一步来说，沈与没觉得凌千赫会爱上自己。
一只冰天雪地里快要冻僵的小兽，遇见了一个愿意带他回家的人，小兽必定会百般讨好，死也不愿意离开这人，必要时还会隐藏自己尖利的牙齿和爪子，怕把人给吓跑了。
但是一旦到了暖烘烘的木屋，依偎在火炉旁恢复了体力，他必定会一跃而起，将折辱他的人类剥皮抽筋，食肉饮血。
沈与想做的就是在他反抗之前对他好点，再好点，好到小兽不忍心攻击他，最好能甘愿俯身，装上一辈子的温顺。
封凡是个人精，当然听懂了沈与的意思，他看了沈与半天，叹了口气道：“小师弟，这样行不通……他会恨你的。”
沈与真心实意的不解：“我情愿放弃自由，做一根锁链拴着他，不叫他害人，也不让人害他，不是天大的功劳吗？他为何要怪我。”
封凡沉默半晌，他的小师弟漂亮得不像话，也天真得不像话。他不明白成为一名拯救者有多不容易，也不懂这张上天偏爱的脸多招人喜欢。
但沈与决定了的事，别人是说服不了他改变的，封凡没有回答他的话。
沉默的久了，沈与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他偏头看着封凡：“你还是要走？”
封凡哈哈干笑了两声：“那是自然，我又不是散仙，不能不做事。”
沈与没有强人所难的习惯，封凡不想说的话他从来没有追问过，于是他这次也没问你能不能不走，能不能就做个真正的散仙。
沈与点点头。
封凡内心发愁，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啊……那我，现在走？”
沈与一愣，抬起头来看看他，又看看熟睡的落尘：“现在吗？”
“嗯，现在。”封凡不去看他的眼睛，他知道有时候他比看似无情的沈宗师更绝情，比如现在，从小养到大的弟弟刚化形没醒，他就急着走，甚至根本没说上几句话。
但沈与不知道的是，封凡并不如面上那样轻松。
“好。”他应了声。
封凡很快就走了，走到半道上就被拦住。
来人摘了斗篷帽子，面部随意地暴露在空气中，可即使这样比较松散的举动也盖不住浑身上下散发出的上位者的威压。
他黑发夹银，形貌昳丽，一双眼凌厉无比，似乎看人从来都是俯视的方向。
封凡扇柄在背后轻击手腕，神色似有挣扎：“天君，您都听到了吗？”
“你想帮他遮瞒。”銮苍觑他一眼，下了判决。
封凡顿住，装作浑不在意地打了个哈哈：“天君说笑了，小师弟还不懂事，就算我说了，您自然不会和他计较，何来遮瞒一说。”
他忐忑地等着銮苍的反应。
銮苍在听到“小师弟”三个字的时候轻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不置可否道：“他一个有婚约的人，说那些话合适吗？”
他声音不高，像是在问封凡，又像是问自己。
封凡就知道这次没这么好打发，转念想了想小师弟所说的话，确实不能不让人多心，他贸贸然升起同情心来。
“他哪里懂这些，再说了，小师弟也不知道和您……有婚约的事。”封凡讷讷。
也不知道銮苍有没有听进去，他怔忡了片刻，随后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还不到时候。”
其实儿女情长对銮苍来说微如沙尘，可是沈与就这么许下了把自己给别人的承诺，他胸膛微微发涨：“你说，我不过叫他杀个人，他为什么要和我作对。”
封凡一凛，不合时宜地想：天君和小师弟淡得还挺同步，都有一股不顾死活的疯劲。
“天君不喜欢沈与，何不放他走，不过一纸婚约，再怎么也拴不住活人是不是？”封凡小心翼翼问道。
銮苍变了脸色：“我和他的婚约乃上古共识，岂能儿戏！”绝不能改！
他虽对未来的伴侣没有期许，也守着沈与从牙牙学语的孩童长到清冷如玉的少年，百年来气过恼过，但早已把那人划到自己余生的位置里，从来没有想过失去他。
更何况，他们的缘分岂止这区区百年。
他想沈与说得对，他不会爱人，也可能不会爱自己，但这没什么关系，他们身份特殊，将顺理成章地成为众望所归的一对。
爱不爱的，太幼稚了。
封凡的侥幸落空，暗叹一句：小师弟，我可是尽力了。
依照沈与的性子，知道自己年纪轻轻就背上了这么一桩婚约，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是的，封凡笃定，哪怕是天君，沈与也不会感恩戴德地接受。
銮苍盯着他，似是看出来他心中所想：“你无须多言，我自有成算。”
封凡没骨气地连连道好。
沈与却不知道封凡为他负重前行，他在失望过后很快平复好了心情，躺在四仰八叉的落尘旁边，望着漆黑的房顶发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香甜，天光大亮时他才悠悠醒来，嫌弃地把落尘搭在他胸口的手挥开。
他下楼便发现林昭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下面，不声不响的，开口问道：“怎么了？”
林昭才回过神来，声音低低：“沈宗师，卿卿来找我了，她说谢谢我。”
“你了结了她的心事，她受的苦也有了说法，是好事，你看开些。”沈与不是很会安慰人，想了想认真道。
他知道有人会因为爱人的离世一蹶不振，跟随而去。所幸的是林昭并没有十分挫败的表现。
“我知道……我在想要是我有出息，那我是不是可以帮助很多像卿卿一样枉死的人。”林昭说完有些羞涩地抿了抿嘴。
他天赋不好，很多别人学一遍就会的东西他要学上十遍百遍才能有个雏形，要不然也不至于至今只是个洒扫弟子。
他常常控制不住地想，要是自己再细心一点，再关注一点，是不是就可以救下王卿卿。这个念头纠缠了他很久，午夜梦回之际折磨着他。
沈与讶然，半晌，他道：“你以后别叫我沈宗师了，叫我师尊吧，有什么不会的，都来问我。”
林昭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着死灰复燃的光：“真的吗！”
沈与叹了口气，他对封凡说这是个好孩子的话没有说错，只有善良的人才过的痛苦，因为他们不仅关注自身苦难，还因世间无数正在受苦之人自苦。
“……你不必自苦，世间多数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做自己能做的就好了。”沈与自认为是一个自私寡情者，他少牵挂无杂念，出言劝道。
林昭浑不在意点点头，开心地笑了，阴霾被一扫而空。他觉得既然自己欠了债，那么就走上一条救赎之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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