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过去,凌千赫身上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逐渐能下床行走了。
十几岁的年纪正好是最要面子的时候,不管谁被大庭广众的一罚,脸上都挂不住。
但即便这样,凌千赫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倔强的守在空然殿门口,一步也不肯挪动,像只被主人抛弃又赶不走的狗儿。
“沈宗师,凌师弟已经守了三天了,室外寒冷,他刚受了鞭戒,……”有心软的弟子鼓起勇气小心翼翼道。
沈与抬头,真心实意地不解:“谁下过令让他守?”
“……”
谁敢越过您直接下令啊!搞得之前凌千赫满身的鞭伤与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这会儿装起了没事人,明摆着是人家受了委屈想讨个解释嘛。
但那人的勇气显然只能到吱个声,还没大到和沈宗师据理力争的地步。
沈与面色不变,好像刚刚的眉头微皱只是众人的错觉。
“他想守就让他守着吧,累了……就走了。”
沈宗师果然还是那个冷酷无情的沈宗师。
来为各峰分发丹药的秦如风看不过眼,叹了口气走到凌千赫跟前,再三踌躇道:“凌师弟,你身子还未大好,不宜见风受冻,回去罢。”
凌千赫回道:“弟子受戒后休病不得超过一个礼拜,师尊不召我,我也该在这守着。”
秦如风接着问道:“那何不进殿呢,沈宗师不会计较的。”
凌千赫还是轻轻地重复了上一句话,像只难过委屈的大狗在呜咽:“师尊不召我……”
两人之间仅仅隔着扇半掩的殿门,随手一推就能推开,可就是没有人上前试试,倒像隔着千山万海一样。
秦如风无话再劝,因师父一时冲动下的所作所为,他对这个师弟怀着很大的歉意,但也明白,人家师徒俩的暗潮涌动不是他个外人能够插手的。
他顺着凌千赫的视线望了望殿门,点点头,温声说道:“好罢,凌师弟若有所求,尽管来腾云峰寻我,我定会尽力相助。”
“谢谢师兄。”凌千赫那双黑溜溜的眼睛一弯,露出个讨喜的笑。
直至散学,他也不曾离开,弟子们三三两两地经过他身旁,皆是神色各异。
有人鄙夷不屑,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骂一句“表里不一,活该”;有人低头死盯着脚尖,生怕惹上什么麻烦;有人面露怜悯,却也不敢上前……
被这么多目光上下打量着,凌千赫浑不在意,一扫刚来到崇天峰时的唯唯诺诺,执拗地看着弟子们身后的空然殿。
不多时,弟子们散去,又只余下凌千赫一人,沈宗师终于姗姗来迟。
他斜眼看了看面色依旧苍白的小弟子,面色不虞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凌千赫把头撇向一边,别别扭扭地开了口:“时限已到,师尊为何不召我?”
沈与蹙着眉心,他是知道这个规矩,但受了那么重的罚,他心里是想让凌千赫缓上几日的。
凌千赫见师尊又铁青个脸不理他,着急地上前一步,扯住沈与的衣袖,说道:“师尊,我知道错了,你别不理我。”
沈与皱眉看向拽住他袖子的那双手,刚想开口训斥,就抬眼冷不丁对上一双含着泪可怜巴巴的眼睛。
旁人尊他敬他,可极少有人愿意亲近他依赖他。他心底突然涌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异样感,索性不再呵斥,由他孩子般地拽着自己。
“我罚你这么重,你心中可怨?”沈宗师心里这么想着,也就这样问了出来。
凌千赫答道:“师尊自然是为了我好,再说了,是我做错事在先,我不怨。”
“……”沈与被他奇高的觉悟堵得无言以对,许久才接着说,“既然好了,明日便回来听学罢。”
凌千赫眼睛“唰”地一亮,连连点头。
他哪里会因为受罚的事情埋怨师尊,师尊那么好,他喜欢敬重还来不及。
他穷追猛打的原因还有一个,按照四峰的旧例,所有弟子在入峰三月后会有一个综合考评,峰内比完的弟子再与腾云峰,化龙峰,齐地峰四峰的佼佼者相互比拼较量,排出名次。
这种入门级别的测试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嘛,也的确不是什么大事。
修道一途任重道远,循序渐进且注重机缘,区区三月之习不过皮毛,比赛赢了可称侥幸,输了,也情有可原。
这名次高低说到底只能略做参考,兴许不过数年,结果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然而既然有了比试,终归算是有个天资优劣的分别,名列前茅者不仅自己备受瞩目,其师也是脸上添光,能被赞一句别具慧眼。
四峰每年累计共计收徒千余人,皆为十几岁的少年郎,其中不乏像南宫远一样的各大家族精心培养的世家子弟,根骨极佳或者勤勉苦练者更是数不胜数,说是藏龙卧虎之地也不算夸张。
因此,一个小小的下界弟子想要与之一争无疑是痴人说梦。形象点来说就好比一个不识几个大字的乡下小儿向京城里头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们比试文采,听的人莫说相信,不笑掉大牙都算好的了。
凌千赫不懂这些阶级差距,从锦绣窝里长大的沈与可是清清楚楚。
凌千赫看师尊欲言又止的模样,忐忑不安地问道:“师尊……我又做错事了吗?”
沈宗师无言地看着他惶恐的神情,接着将目光放到了白鸟齐飞,云海翻涌的远处,道:“你回去罢,明朝再来。”
凌千赫灿灿地笑了,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说“好”,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
“他倒是舍不得沈宗师,好一出师徒情深的戏码,只是不知道宗师心里可曾因为我们这些人有过一丝一毫的波澜!”近似逼问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沈与不答,只微微颔首道:“南宫少主。”
南宫远只觉得胸腔里头的骨血都化成了醋,酸到发苦发烫的地步。
“你不问问我为何来寻你。”
沈宗师很配合地问道:“不知少主因何而来?”
南宫远却迟迟不应,沈与也不催,望着凌千赫离开的方向耐心地等他回答。
许久,南宫远盯着自己金丝银线交错的鞋尖,闷闷道:“沈宗师……”
沈与“嗯”了一声。
……
又过了好久,他才声音低低地说起来:“你知道我是少主吧。”
不等沈与开口,他语速极快道:“既然我是少主,那我在你这里是不是该有点特权。”
南宫远自持身份敲打过不少人,对所有长老与弟子都一视同仁,偏偏没舍得用“少主”这个名号在沈与这里摆过架子。一方面是怕沈宗师对他生厌,一方面是真不舍得。
清清冷冷的沈宗师就该坐在高位上俯视苍生,不染尘埃。他拜师被拒的那一日尽管心里难过,也没敢乱发脾气。
可这次不一样,一个下界的臭乞丐怎么能攀染沈宗师呢!他一把火烧了两人相遇,沈与授礼的桃花林,将愤懑不满明晃晃地摆在脸上,甚至默许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老师兄们找崇天峰的麻烦。
沈宗师过的顺心他生气,沈宗师受了不公他更是痛苦地彻夜难眠。从始至终,在意的不过是他一个人。
“少主有何吩咐,沈与必尽力而为。”
是的,不论是道门绝学还是妖魔作乱,沈宗师总是信手拈来,易如反掌。
南宫远猛地抬起头来,双眼通红地大声道:“不要这些!我说的不是这个!不是吩咐!”
沈与嗅见一股琼玉酿的味道,了然道:“你喝醉了。”
“没醉!只三盏而已!喝酒了才敢来找宗师。”说罢一顿,再开口时已是斩钉截铁不容拒绝,“我以少主令命沈与——”
沈与腕间一道微光闪过,面色讶然。
少主令只一道,凡受命的门下长老或弟子,只要不违良德,不毁道心之事,都需全力而为,赴汤蹈火,否则修为尽失,只得从头来过。
历任少主都不会轻易许出,南宫远此举十分大胆。
“命沈与收南宫一族第八十六代少主南宫远为徒!”话音刚落,南宫远眼角就流下滴泪来。
沈与转身欲行,他是真正的千百年难遇的奇才,道心坚定至极,修为没了,多年积累的悟道阅历还在,就算重新来过,也不过虚耗十余载光阴罢了。
南宫远猜到了他的意图,一时惊怒交加,苦涩无比:“沈与!”
“沈与……沈宗师……求你,求你了,就当可怜我,好吗?”他放下了十几年的骄傲和自尊,跪在地上死死拽着沈与的衣摆不肯松手。
沈与看着他,平静地说:“少主很有天赋,师从他人也会有一番造化,强加因果不过是害人害己。”
南宫远仍是不管不顾地埋头在沈与的衣摆间,一声不吭。
就这样僵持良久,到逐渐有天色暗淡之势,沈与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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