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你。”不等多言,沈与淡淡地看着他,接着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王家是勋贵门户吧,你怎样和他家嫡小姐结的亲?”
林昭亮起的眼黯淡下来,哽咽一声,愈发泣不成声:“沈宗师,卿卿的娘亲和我娘是手帕交,宋家和我们又是邻居,我们少年相识,两小无嫌猜……”
剩下的话他没说全,但意思并不难猜,无非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终成眷属的佳话。
南宫远啧啧:“你运气真好,两家门第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这王姑娘是难得的好姑娘啊。”
凌千赫轻不可查地皱眉,不很赞同,望了沈与一眼飞快垂下眼眸。
他见过繁华锦绣下的黑暗,见过人性的恶劣丑陋不堪,于是这段佳话在他眼中便像轻薄的窗纸,一戳就破——拙劣至极。
沈与清俊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不知信了还是没信。
他暗嘲,师尊不曾见过腌臜事,不懂如今世道女子的身不由己,应该没有不信的道理吧。
“师尊,能带我去吗?”凌千赫抬头,黑亮的眸一动不动盯着他,像只……执拗的小狗。
南宫远不甘落后,翻了个白眼:“你去干嘛?去了也是添乱,你去的话那我也要去……”
话还没说完,小腿骨上就挨了重重一脚跪倒在地,他哪里受过这种气,开口就骂:“哪个狗娘养的!”
四下皆静,殿外扶桑树树叶落地的声音清晰可闻。
“师、师尊,我不是说您,我、我说凌师弟呢。”
沈与眼神染了冷色,漠声道:“混账!不敬亡者,徒造恶业。”
凌千赫心中一凛,旁人看来挑起怒火的是盛气凌人的小少主,可他心思细腻,立刻反应过来“徒造恶业”指的是他。
可是,为什么呢?他都这么乖了……
徒造恶业?狗屁的恶业,流落街头与狗争食的时候怎么没人来帮他,棍棒交加头破血流的时候怎么没人来帮他!
可笑!
林昭欲言又止,他性子慢,急着想给冤逝的卿卿一个公道,哪里还顾得上旁的,慌慌作了个揖:“……沈宗师,南宫少主有口无心,不算不敬的,我们尽早启程……”
“把落尘带上。”沈与吩咐。
凌千赫喜出望外:“好!”说完自己先愣住了,落尘?什么东西啊?
沈与不耐烦瞟他一眼:“鸟。”
凌千赫忙不迭道:“哦,好。”
……
弥漫着飞雪的青石道上,四人一鸟面色凝重,疾速行进,正是沈与一行人。
他们前往的正是王家的方向——云锦山。
云锦山常年雾气缭绕,即使在冬日也是如此,雪融在雾里,散散落下来。
林昭如释重负道:“沈宗师,快到了,就在前面。”
他指了指斜上空那座灵山。
沈与抬眼,嗯了一声。
落尘也抬头,东看西看打量。
一个脑袋挤过来:“哪儿呢?哪儿呢?”
南宫远被看的严,没出过远门,这次还不容易借游历的借口出来了,上蹿下跳像只草丛里的野蛐蛐儿。
待看清了那淹没在雾气里一截不起眼的山腰,大失所望道:“就这还灵山,还不如我家呢。”
林昭勉强提起嘴角,好脾气解释:“少主有所不知,您看着此山矮小,是雾气遮蔽的原因,万丈苍穹之下峰峦雄伟,除四峰外,云锦山实属难得的灵山了。”
“哦,那还不如留在四峰呢。”南宫远兴致缺缺。
林昭愣住,随即说道:“各人志向不同吧,既可择灵山居,又还算清净……”
他说着说着就停下了。清净是好,但要是在四峰,能者辈出,守备森严,说不准就不会有小人犯险,就算真有,也能把人救下来。
逝者已矣,生者难活。
凌千赫拍拍他的肩膀,转移话题:“林师兄,就快到了吧?”
林昭怯怯地点点头,眼中低迷一闪而过。
日头西斜,天色暗下来。目的地看着就在眼前,走起来实则很花费时间,山间的小路蜿蜒曲折,沾了雾气变得湿滑难走,将近傍晚才到。
落尘一路奔波,已经倚着沈与肩头睡着了。
王家家宅外表普通,在门前挂着两只白灯笼,内里结构别有洞天,廊桥繁琐,还引进了一眼活水,几条大肥的锦鲤摆尾,只是日光淡,不很斑斓。
白幡随风舞,仆人着白衫,往来匆匆,府内沉寂着丧丧的郁气。
王家家主大名王行权,已脱帽换装,可见头发稀疏,眼窝深陷,但并不显疲态,一对眼珠闪着精光,看见沈与便再移不开眼,声音轻得像猫爪挠瓦,又尖又细:“啊哟,对咯,这是沈宗师呀?”
最后那个字声调高高提起,听起来像是见到了稀罕的玩意儿,惊喜兴奋。
凌千赫第一个皱了眉,不动声色地挡在沈与身前。
不合时宜地想,落尘这死鸟怎么还在睡,要是醒着,早就开口啄人了。
沈与冷着脸,道:“听闻令爱不幸蒙难,特来吊唁。”
王行权先是瘪瘪嘴,又很快表现出一个父亲失去爱女应有的悲痛,长吁短叹拭起泪来。
林昭歉意地抿了抿唇,破天荒地推开众人来到队伍前端,坚定道:“伯父,我们想看看卿卿。”
“人死如灯灭,有什么好看的?卿卿也不想让你们看到这样的她,你不为你未过门的妻子打算,我为人父的,总得满足她这点心愿不是?”王行权苦口婆心,目光仍发痴地黏在沈与身上。
凌千赫见挡不住,硬邦邦开口:“邪祟作乱,我师尊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于情于理您都不能拦着。”
那王行权悻悻然,使一个丫头来:“看也不是不能看……绿琴,给客人们带路去看小姐。”
主屋外头进来一个木讷瘦小的小姑娘,眼距很大,瞳孔散光,也不说话,行了个礼就闷着头往前走。
“绿琴姑娘。”南宫远喊她。
绿琴只顾着走路,不理不睬的。
南宫远只好偃旗息鼓,噤了声。
两分钟不到,他耐不住了,祸害的对象变成了林昭:“嘿,你不是王家的姑爷吗?怎么大家对你就这个态度?”
林昭沉默半响,小声说道:“绿琴姑娘,口不能言。还有……王家,一直是这样的。”他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面向沈与开了口,“沈宗师,对不起。”
沈与没说什么,于是林昭便忐忑不安地接着说了下去:“我替伯父给您道歉,伯父他……一向仰慕美、美人。我之前忘了同您说……今日实在是冒犯您了,您别生气……”
他一句话恨不得分成十句说,就这么两句话半天才吐完。
沈与掀起薄薄的眼皮看他一眼,冷不丁想起凌千赫先前的举动,不知道魔胎又作什么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
言语间已经到了西厢房,女人压着嗓子的哭声低低传出来,悲切切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落尘闻着味幽幽转醒。
推开门,哭声戛然而止,趴在床边的夫人闻声扭过头来。
哭得发肿的双眼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血丝,鬓发苍白凌乱,脂粉不施的脸憔悴鬼样,身态也龙钟疲态,任谁也看不出她才三十来岁。
“伯母,您怎么……我来看卿卿。”林昭鼻子一酸。
宋清如年轻的的时候也是个秀丽佳人,在王家也算无病无灾地过了十几年,短短几月不见,竟老得像个老妇一样了。
宋清如目光呆滞,许久才反应过来林昭是谁,哑声道:“是小昭啊,你怎么才来啊?卿卿这丫头前几天想你呢,哭着喊着要你来。”
她已经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了。
王卿卿脸上的面衣没有揭开,林昭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却在半空被宋清如狠狠攥住。
两个人的手都在抖。
“伯母,我来晚了,我想见见她。”林昭一字一句说得非常艰难。
宋清如松开了手。
面衣之下,王卿卿脸上没有血色,一对柳叶眉痛苦蹙起,眼睛微微闭着,乌黑的发丝散在枕侧。
“卿卿……”林昭泪先流了下来,他想说,王卿卿现在很像以前吃药怕苦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下意识摸口袋找蜜饯。
当着宋清如的面去看王卿卿的胸腹创口是不可能的,又不好去打扰林昭,众人面面相觑犯了难。
沈与眉眼疏朗,此刻丹凤眼微敛,不知在想什么。
凌千赫四下打量,已经有了考量。
碍于王卿卿母亲守在这里,此处也不好久待。
南宫远百思不得其解:“师尊,你说宋清如是王家主母,王行权又好色,但是吧,我觉得……”
他没有把话说全。
沈与黑着脸望肩头扯他头发的落尘,忍下怒气道:“嗯,林昭,你能说说你伯父和伯母的事吗?”
林昭嗓音嘶哑:“伯父和伯母感情不坏,王家只卿卿一个嫡女,卿卿是女儿家,但伯父也从来不曾薄待,还经常给西厢送补药,还是那种价值连城的……”
话音未落,听到某句话,领着他们的绿琴步子一顿,转过身来连连摇头,拼命嘶喊起来。
但是这时大家才发现——那个姑娘,没有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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