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斜斜地切过（5）班的窗户，落在陈屿的草稿纸上。他握着笔的手顿了顿，铅笔尖在“匀速直线运动”的公式旁，划出一道浅浅的弧线——像许珺的马尾辫扫过肩膀时的弧度。
前桌的男生撞了撞他的胳膊：“看什么呢？物理老师瞪你半天了。”
陈屿猛地回神，抬头正对上老师镜片后的目光，慌忙低下头假装演算。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越过三排课桌，落在（3）班靠窗的位置。
许珺正趴在桌上，侧脸贴着数学练习册，头发滑下来遮住半张脸。她的指尖在一道二次函数题上反复摩挲，铅笔头被啃得坑坑洼洼——这是她遇到难题时的习惯，从小学三年级就没变过。
那年她也是这样，对着一道鸡兔同笼题愁眉苦脸，铅笔在草稿纸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兔子。陈屿偷偷把写好答案的半块橡皮推过去，她抬头看他的眼神，亮得像雨后的星星。
“陈屿，这道题……”后桌的女生递来练习册，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接过册子，目光却又飘向窗外。（1）班的解博正从走廊走过，白衬衫的领口系得一丝不苟，手里抱着本物理竞赛题，步伐快得像在赶时间。许珺不知何时抬起了头，视线跟着那个身影移动，直到解博拐过走廊拐角，她才低下头，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小的洞。
陈屿的喉结滚了滚，把后桌的练习册推回去：“辅助线应该这样画。”他的声音有点干，像被阳光晒过的柏油路。
下课铃响时，许珺抱着练习册往办公室走，脚步有点急。陈屿抓起桌角的水杯跟上去——他早上灌了热水，现在温度正好，不烫嘴。
走廊里，许珺果然在（1）班门口停住了。解博刚从里面出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上练习册：“这道题……”
“我现在要去实验室。”解博的声音很淡，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转身就走。
许珺的手僵在半空，练习册的边角在风里轻轻掀动。她站在原地愣了几秒，才慢慢转过身，眼眶有点红，像被风吹进了沙子。
陈屿捏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快步走上前，把杯子往她手里一塞：“物理老师让我问你，上周的文科综合卷要不要借你看？”
许珺吓了一跳，接过杯子的手有点抖，温水透过玻璃杯壁渗出来，在她手背上洇出一小片温热。“谢、谢谢。”她低头抿了口，声音闷闷的，“刚才……你看见了？”
“看见你题不会做。”陈屿挠了挠头，从口袋里掏出块新橡皮递给她，“你铅笔又啃秃了，用这个擦。”
橡皮是草莓味的，是许珺喜欢的牌子。他昨天在小卖部转了三圈，才从最后一排货架上找到的。
许珺接过橡皮，指尖不小心蹭过他的掌心，像有片羽毛轻轻扫过。她的耳朵有点红，转身往教室走：“我先回去做题了。”
陈屿看着她的背影，手里还捏着她刚才没拿走的练习册。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有人用极轻的笔触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旁边写着“解博”两个字，被橡皮蹭得快要看不清了。
他掏出笔，在那两个字旁边画了只简笔画的兔子——和小学时她画的那只很像。
十月的雨来得猝不及防。放学时，豆大的雨点砸在走廊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在敲。
陈屿抱着刚借的《编程导论》，站在楼梯口犹豫了几秒，还是转身往小卖部跑。货架上的伞只剩下最后一把，天蓝色的，伞面上印着星星图案——许珺书包上挂着的小熊挂件，脖子上就系着这样的蓝星星。
他攥着伞往（3）班走，远远看见许珺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捏着本没封面的诗集，眉头皱得紧紧的。她的校服外套搭在胳膊上，没带伞。
“一起走？”陈屿把伞往她那边递了递，心跳快得像揣了只兔子。
许珺抬头，眼里闪过点惊讶，随即摇了摇头：“我等我妈来接，她应该快到了。”
陈屿的手僵在半空。雨幕里，（1）班的解博撑着把黑色的伞走出来，苏曼跟在他身边，两人共用一把伞，肩膀靠得很近。许珺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像被钉住了似的，手指把诗集捏得变了形。
“你妈说她堵车，让我送你回去。”陈屿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大了点，“她给我发消息了。”
许珺愣了愣，掏出手机看了看，屏幕干干净净的。陈屿的耳尖发烫，正想找补两句，她却接过了伞：“那……麻烦你了。”
雨下得更大了，伞下的空间很小，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味，像晒干的橘子皮。陈屿把伞往她那边倾斜了大半，自己的肩膀很快就湿透了，冷意顺着布料往骨头里钻。
“你往这边挪挪。”许珺把伞往他那边推了推，“会感冒的。”
“没事，我火力壮。”陈屿笑了笑，眼角的余光瞥见她手里的诗集——是《飞鸟集》，扉页上有行小字：“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鱼与飞鸟的距离”。字迹娟秀，是许珺的笔体。
他想起上周在图书馆，看见解博的桌上也放着一本《飞鸟集》，书签夹在第37页。而许珺的这本，书页边缘在同一位置折了个浅浅的角。
“你也喜欢泰戈尔？”陈屿没话找话，脚下的水洼被踩得“啪嗒”响。
“嗯，”许珺的声音很轻，“觉得他写的光很温柔。”
陈屿的目光落在她被雨水打湿的睫毛上，那里沾着细小的水珠，像落了层星星。他想说，你眼里的光，比诗里的更温柔。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前面路口有卖热可可的，要不要喝一杯？”
许珺停下脚步，抬头看他。路灯的光透过雨幕洒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陈屿，”她突然说，“你是不是……总在看我？”
陈屿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手心的汗混着雨水，把伞柄捏得发滑。“你是我同桌……小学同桌，”他结结巴巴地解释，“习惯了。”
许珺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身往路口走。她的帆布鞋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水花沾到裤脚，像撒了把碎银。陈屿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把伞太小了，不够遮住她，也不够藏住自己翻涌的心事。
运动会的广播声在操场上空炸开时，陈屿正蹲在跑道边系鞋带。红色的塑胶跑道被晒得发烫，空气里飘着防晒霜和汗水的味道。
“（1）班解博，男子1500米决赛第一！”广播里的声音带着兴奋的颤音。
他抬头时，正好看见解博被一群男生簇拥着往休息区走，红色运动服的后背全湿透了。许珺从人群里挤出来，手里攥着瓶矿泉水，脚步有点急，发梢上的汗珠甩成了小小的弧线。
陈屿的手指在鞋带扣上顿了顿，把刚买的冰镇橘子汽水往身后藏了藏。那是他排队二十分钟才买到的，许珺最喜欢的口味，瓶身还凝着厚厚的白霜。
他看见许珺把矿泉水递给解博，解博接过时笑了笑，说了句什么。许珺的脸一下子红了，转身往回走，路过陈屿身边时，脚步有点乱。
“跑得真快啊。”她低声说，眼睛盯着地面，像在跟自己说话。
“嗯，”陈屿把橘子汽水往她手里塞，瓶身的凉意让她瑟缩了一下，“喝点冰的？”
许珺接过汽水，指尖触到瓶身的水珠，突然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想喝这个？”
“猜的。”陈屿挠了挠头，看着她拧开瓶盖，抿了一小口。阳光落在她的侧脸，汽水的气泡在嘴角炸开，像撒了把亮晶晶的糖。
他想起小学四年级的夏天，也是这样热。许珺把最后一块橘子糖分给了他，自己舔着空糖纸，说“这样也有甜味”。那天他把糖纸抚平，夹在语文书里，现在还躺在老家的书柜上，边角已经泛黄。
“陈屿，”许珺突然指着跑道内侧，“你看，解博的鞋掉了一只。”
陈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红色跑道的边缘，一只白色运动鞋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鞋跟处有个小小的磨损痕迹。许珺的眼睛亮了亮，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转身往那边跑。
他看着她蹲下身捡起鞋，手指在鞋面上轻轻拂过，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什么珍宝。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碰到不远处解博的身影。
陈屿的喉结滚了滚，把手里的空矿泉水瓶捏扁了。塑料发出轻微的“咔啦”声，像他心里那道悄悄裂开的缝。
后来他听说，许珺把鞋刷得干干净净，还在里面放了片香樟叶。解博去门卫室领鞋时，她就站在走廊拐角，看着他把鞋穿上，嘴角抿成了小小的月牙。
陈屿那天在操场边捡到片香樟叶，夹在了给许珺整理的数学笔记里。笔记的最后一页，他抄了道二次函数的难题，解法写得格外详细——他知道，这是许珺最容易卡壳的地方。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变成“30”那天，晚自习的铃声格外沉闷。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有人起身接水，脚步轻得像怕踩碎了空气里的尘埃。
陈屿抱着一摞物理错题本，在（3）班门口徘徊了两分钟。透过窗户，他看见许珺趴在桌上，肩膀轻轻耸动着，手里的纸巾团成了小小的球。
前桌的女生说，下午的模拟考成绩出来了，许珺的数学比上次掉了十分，而解博的物理又是满分，公示栏上的名字挨得很近，像两颗永远不会相交的星。
陈屿深吸一口气，推开教室门。许珺猛地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你怎么来了？”
“物理老师让我送这个。”他把错题本往她桌上放，本子里夹着颗橘子糖，包装纸上印着笑脸，“说你上次问的那道力学题，这里有详细步骤。”
许珺低下头，手指捏着那颗糖，半天没说话。教室里的日光灯发出轻微的嗡鸣，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其实……”陈屿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我数学也考过不及格，真的。”
许珺抬起头，眼里闪过点惊讶。
“初二那次，”他笑了笑，刻意让语气轻松些，“几何证明题全军覆没，我爸把我作业本撕了，我哭了半宿。”他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但后来慢慢练，就好了。你也可以的。”
许珺的睫毛颤了颤，突然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陈屿，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因为……”他想说“因为我一直在看你”，话到嘴边却变成，“因为我们是老同学啊。”
他帮她把散落的草稿纸整理好时，发现最下面那张的背面，画着个小小的太阳，旁边写着“解博”两个字，被橡皮擦得只剩下淡淡的印痕。而太阳的角落里，有人用更轻的笔触，画了只小小的兔子，正望着太阳的方向。
陈屿的手指在那只兔子上轻轻碰了碰，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他把自己的物理笔记本放在最上面，扉页上写着：“不会的题可以问我，随时都在。”
走出（3）班教室时，走廊里的风带着凉意。陈屿抬头望向天空，月亮被云遮住了大半，只漏下几缕清辉，像撒在地上的碎银。
他想起小学三年级，许珺借给他半块橡皮时，眼里的光比这月光亮多了。这么多年过去，那束光好像一直没熄灭，只是偶尔会被别的星星吸引。
但没关系，他想。他可以等，等她慢慢转过身，看到一直站在身后的自己。就像等一场迟到的雨，等一颗藏在橡皮里的糖，等一个总会到来的夏天。
走廊尽头的公告栏上，许珺的名字和他的名字隔着三个位置。陈屿掏出笔，在两人的名字之间画了条浅浅的线，像道藏在心底的桥。
夜风穿过走廊，吹起他的衣角，带着远处操场的青草香，还有橘子汽水淡淡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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