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龙涎香的青烟袅袅盘旋,慕栩支着下巴,目光涣散地落在虚空处。
他正盘算着,待登基大典一过,无论如何也要寻个“体察民情”或“祭拜母妃”的由头,微服回一趟从前的封地。他必须亲自去查证,那个“自己”究竟留下了多少孽债。
近日,北延与平肃两国遣使送来了新帝登基的贺礼。如今天下三分,昭晏虽占据中原沃土,地大物博,稳居正统,却也不敢小觑另外两国的虎视眈眈。
宛璎侍立在一旁,手持礼单折子,声线平稳无波地诵读着:“……平肃国君仰慕天朝风华,特精选国内绝色贡女十名,皆系能歌善舞、温婉解意之姝,聊表恭顺之心,望陛下笑纳。”
慕栩根据脑海中六年前的记忆碎片得知,平肃国小力微,地处南方,向来在昭晏与北延之间摇摆不定,此番进献美女,不过是依循旧例,示好之举。
他的思绪转而落到北延的国书上。宛璎继续道:“北延国君恳请陛下天恩,重开边境榷场,恢复两国贸易,以通有无,永结盟好。”
“说什么恳请天恩,”慕栩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吐槽,“这口气听着倒像是要求。榷场关闭历经两朝,到了我这儿刚一登基就想重启,这不是看我年轻,觉得好拿捏么?他北延是当佟家军在边境是摆设?”
宛璎抬眼,目光平静地掠过慕栩带着不满的脸庞:“全凭陛下圣心独断。若依循旧例拒绝,亦无不可。若允准,我国可得北延优质战马补充,于军备亦有裨益。”
“战马?”慕栩下意识地接话,非常困惑,“我昭晏不是一直有专门的马场,负责驯养培育军马吗?虽说……可能确实比不上北延的马匹精良。”
宛璎眼中疑惑。新帝“离魂”之症传闻甚嚣尘上,他本一直以为是慕栩玩弄的新把戏。可如今,竟连这等涉及军备根基之事也表现得如此陌生?他心念电转,决定再下一剂猛药试探。
他微微垂眸,语气恭顺:“陛下或许忘了,先前在王府时,除明面上的死士营外,另有一批隐秘力量。其所有军备,尤其是战马,您曾严令只准配备北延良驹,不许我等擅自更换其他来源,言其……非北延马不能堪大用。”——这自然是子虚乌有之事。当年的慕栩沉湎享乐,哪会过问此等细节,王府军备,尤其是死士与隐秘力量的打造,实则多是宛璎在困境中一步步经营起来的。
谁知,慕栩闻言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顺着他的话感叹道:“北延的战马,确实非我昭晏寻常马匹所能比拟啊。”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慕栩说完,见宛璎久久不语,只是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不由得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怎么?……说错了?”他心里打鼓,难道“自己”以前对北延战马是另一种态度?
宛璎迅速敛去眸中异色,微微躬身:“陛下所言极是。北延战马确有其独到之处。”他不再纠缠于此,将话题引回,“如此,北延重开榷场之请,陛下意下如何?”
慕栩这会儿心里却活络开了。他虽失忆,但基本的利害关系还能盘算。答应北延,能获得急需的优质战马,增强军力,但可能会让北延觉得昭晏新帝软弱,得寸进尺;不答应,虽保住了面子,却失了实利,而且边境贸易断绝已久,重启也确实对两国百姓有利。
他沉吟片刻,手指敲着御案,忽然问道:“淮月,若答应重开榷场,你觉得,北延会真心实意与我们贸易吗?还是……另有所图?”
宛璎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北延地处苦寒,物资匮乏,对我昭晏的茶叶、丝绸、瓷器乃至粮食,渴求已久。重开榷场,于他们乃是雪中送炭。然而,北延人悍勇,重利亦重诺。陛下若允,需设定严格章程,派能臣干吏掌管,既要示之以恩,也需慑之以威。如此,方可不失国体,兼得其利。”
慕栩听得认真,点了点头:“有道理。那此事便交由……交由礼部与户部会同兵部,拟定个详细章程上来。至于派何人主管……”他目光扫过宛璎,顿了顿,“届时再议。”
他没有立刻将这等涉及边境贸易和外交的重要差事交给宛璎,显得谨慎,却也并非完全将其排除在外。这种处理方式,让宛璎一时有些捉摸不透。
“是。”宛璎应下。
慕栩解决了这件事,心思又活泛起来,他看向宛璎:“淮月,你方才说王府还有一支隐秘力量?如今何在?归谁统领?”
他对自己“曾经”的势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或许,这也是了解过去的一个途径。
宛璎眼底闪过一丝暗芒,面上却不露声色:“回陛下,那支力量……行事隐秘,直接听命于陛下。其人员、据点,唯有陛下知晓。璎……亦不知其详。”他将自己摘得干净,又将一个谜团抛回给慕栩。
慕栩“哦”了一声,显得有些失望,但也没再追问。他只觉得肚子有些饿了,看了看窗外渐暗的天色,又瞥了一眼身旁站得笔直、仿佛能站到地老天荒的宛璎,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淮月啊,”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又自然,“你看这时辰也不早了,你念了这半天折子,想必也乏了。不如……就在这儿用顿晚膳?”
此话一出,不仅旁边侍立的小颂子瞪大了眼睛,连宛璎那万年不变的表情也出现了裂纹。他抬眼看向慕栩,眼神里是完完全全的荒谬感。陪膳?这位陛下又在玩什么新花样?是试探,是折辱,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忆往昔”?
“陛下,”宛璎回道,“璎身份卑微,岂敢与陛下同席而食。于礼不合。”
“哎呀,什么合不合的!”慕栩摆摆手,一副“朕就是礼法”的架势——虽然心里虚得很,“这里又没有外人,就你我……呃,还有小颂子他们。”他指了指周围努力缩小存在感的宫人,“我一个人吃饭怪冷清的,你就当……当给我解个闷儿?”
这个理由找得实在不算高明。宛璎眼底的讥诮几乎要溢出来,
“陛下若觉冷清,可传乐坊歌舞。”宛璎垂眸,拒绝得干脆。
慕栩一噎,歌舞……他现在可没那心情。“我……就想安安静静吃顿饭,找个人说说话。”他硬着头皮,以破罐子破摔的无赖,“你就当是圣旨,必须陪我吃!”
空气仿佛凝固了。小颂子冷汗都快下来了,恨不得自己立刻变成壁画。
宛璎沉默了片刻,就在慕栩以为他要再次强硬拒绝,甚至可能甩袖而去时,他却忽然轻笑了一下。
“既然陛下有旨,”他缓缓道,每个字都像裹着霜,“璎,遵命便是。”
慕栩心里咯噔一下,这语气……怎么倒像是要赴鸿门宴?
御膳很快便传了上来,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大桌。慕栩看着那些精致的菜肴,又看看坐在他对面、目不斜视的宛璎,感觉这顿饭的气氛比上朝还凝重。
他拿起银箸,干笑两声:“吃,吃啊,淮月,别客气。”说完自己都觉得傻气,在皇宫里,跟九千岁说“别客气”?
宛璎依言拿起筷子,动作优雅,却只夹了离自己最近的一盘时蔬,放入面前几乎没动过的碟子里,然后便不再动作,仿佛只是完成一个仪式。
慕栩看着他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再看看自己碗里小颂子布的各色佳肴,顿时觉得嘴里的红烧鹿筋都不香了。他努力寻找话题:“那个……淮月,你喜欢吃什么?让他们再做。”
宛璎抬眼,目光平静:“璎不挑食,陛下无需费心。”
“哦……”慕栩讪讪地应了一声,埋头扒了几口饭,又忍不住抬头,“你以前在王府的时候,也吃得这么……清淡吗?”他试图勾起一些“共同回忆”。
宛璎淡淡道:“璎在王府时,饮食自有定例,不敢逾越。”
这话堵得慕栩哑口无言。他想起小颂子说的那些过往,心里一阵发堵。那时的宛璎,恐怕连跪在地上吃饭的资格都没有吧?自己现在问他喜欢吃什么,简直是往人心口上戳刀子。
他顿时没了胃口,放下筷子,叹了口气:“淮月,我知道,以前……是我对不住你。”
宛璎闻言,终于正眼看向他,唇角勾起一抹弧度:“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对奴,恩重如山。”
慕栩被他这话噎得胸口发闷,知道这话题不能再继续了。
他烦躁地揉了揉额角,目光落在宛璎几乎没动过的碗碟上,忽然福至心灵,夹起一块看起来鲜嫩多汁的芙蓉鸡片,直接放到了宛璎的碟子里。
“这个味道不错,你尝尝!”他动作快得莽撞。
一瞬间,整个偏殿的空气仿佛都冻结了。
小颂子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当场跪下。所有侍立的宫人全都死死低下头,连呼吸都屏住了。
宛璎看着自己碟子里那块多出来的鸡肉,眼神骤然变得幽深,周身的气息瞬间冷冽如数九寒天。
他缓缓放下筷子,抬起头,看向慕栩。
“陛下,”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慕栩头皮发麻,“您这是……在赏赐奴吗?”
慕栩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就是……就是觉得好吃,想让你也尝尝……”他的声音在宛璎冰冷的注视下越来越小。
宛璎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他拿起筷子,将那块鸡肉慢条斯理地夹起,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然后咽下。
整个过程,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慕栩,那眼神,不像是在品尝食物,倒像是在品尝慕栩的恐惧和窘迫。
“谢陛下……赏。”他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素白手帕,细致地擦了擦嘴角,仿佛刚才吃下去的是什么脏东西。
慕栩:“……”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做错了什么事。
这顿饭是彻底吃不下去了。慕栩看着宛璎那副“完成任务、生人勿近”的样子,挫败感油然而生。他想拉近关系,却好像把对方推得更远了。
“罢了,”他无奈地挥挥手,“你……你退下吧。”
宛璎立刻起身,行礼:“璎,告退。”
看着那抹玄色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慕栩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宽大的龙椅上,对着满桌几乎没动过的佳肴唉声叹气。小颂子小心翼翼地凑上前:“陛下,可是菜肴不合胃口?奴才让御膳房再……”
“不是菜的问题。”慕栩打断他,愁眉苦脸,“是人的问题。”他指了指宛璎刚才坐过的位置,“小颂子,你说,朕到底要怎么做,他才肯相信朕是真心想弥补,不是装模作样?”
小颂子苦着脸,这话他可不敢接,只能含糊道:“陛下仁厚,时日久了,宛大人总会明白的……”
“日久?”慕栩撇撇嘴,“朕看他那样子,怕是过不了几天就要弑君。”他烦躁地站起身,“不吃了,收了吧!朕出去走走,透透气。”
……
与此同时,慈宁宫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殿内灯火通明,熏香袅袅,不似御书房的冷肃,气氛更显沉静。
昆太后斜倚在软榻上,虽已卸了钗环,只着一身素锦常服,却依旧雍容。慕翡歌坐在榻边的绣墩上,正亲手剥着新进贡的蜜橘,纤纤玉指动作优雅,神态恬静。
“皇帝今日……召了宛璎一同用晚膳?”昆太后接过女儿递来的橘瓣,却并未立刻食用,只是捏在指尖。
慕翡歌拿起温热的湿帕子擦了擦手,唇角含着笑意:“母后消息倒是灵通。可不是么,听说皇兄,如今是变着法儿地想往那位九千岁身边凑。”
昆太后叹了口气,将橘瓣放下:“这成何体统!那宛璎是什么身份?宦官弄权,自古便是祸乱朝纲的根苗!先帝在时,他在王府内便已权势熏天,如今新帝初立,他不思收敛,反倒……皇帝竟还与他同席而食,这要是传出去,朝野上下该如何议论?”
“议论?”慕翡歌轻笑一声,拿起团扇轻轻为太后扇着风,“他们议论得还少吗?自皇兄登基的消息传出,这晟京城里,关于他过往荒唐、以及宛璎如何一手遮天的流言,何曾停过?再多一桩同席用膳,也不过是给茶余饭后添些谈资罢了。”
她话锋一转,眼神微凝:“倒是皇兄此举背后的意图,更值得琢磨。母后不觉得,皇兄自此次重伤苏醒后,言行举止,与往日大相径庭吗?”
昆太后闻言,沉默片刻。她虽深居内宫,但并非对前朝之事一无所知。慕栩过往在封地的暴戾恣睢,她亦有耳闻。可此次入宫,她所见的新帝,虽偶有失仪,待人接物却并无传闻中的跋扈。
“哀家也觉着奇怪。”太后蹙眉,“若说是装的,这也装得太像了些。可若说不是……”她摇了摇头,难以理解一个人如何会性情大变至此,“莫非真是上次宫变受伤,损了心神?”
慕翡歌将团扇放下,端起自己那杯已然温凉的茶:“是真是假,一试便知。只是,无论皇兄是真是假,是明是暗,那宛璎,才是眼下这局棋里,最关键的棋子。”
“此话怎讲?”太后看向女儿。
“母后你想,”慕翡歌分析道,“宛璎手握重权,宫禁、部分京营乃至暗中的势力,皆在其掌控。他若真有二心,宫变之时便是最好的机会,何须扶植皇兄登基,将自己置于人臣之位?他既选择如此,无非两种可能:其一,他仍需正统之名以稳定局势,徐徐图之;其二……”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他对皇兄,另有所图。”
昆太后听得心惊:“比皇位更重要?那是什么?”
慕翡歌摇摇头:“这就非女儿所能揣度了。或许是恨,或许是……复杂的执念。”她想起宫人们私下流传的、关于新帝与九千岁之间那些不堪的旧闻。“但无论如何,此人绝不能以常理度之。他就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用得好了,或可护身;用不好,便是反噬其身,祸及整个昭晏。”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昆太后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帕子,她一生恪守妇德,安稳度日,何曾想过要卷入这等诡谲之中。
慕翡歌握住太后的手,柔声安抚道:“母后不必过于忧心。眼下我们只需静观其变。皇兄既然主动接近宛璎,无论目的为何,都意味着他并非全然受制于人。我们且看着,皇兄究竟能在这龙椅上坐多久,又能与那把毒匕首周旋到几时。”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我们……一动不如一静。母后依旧是后宫之主,是皇兄名正言顺的母后,该有的关怀体恤一样不少,但也不必过分亲近,以免卷入不必要的漩涡。女儿嘛,”她微微一笑,带着几分自嘲,“不过一个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的公主罢了。偶尔陪母后说说话,解解闷,也就是了。”
然而,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里,却分明闪烁着与“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截然不同的光芒。
她需要在暗处,看得更远,想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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