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满人答应得爽快，当着阿留的面，他作揖，微微点头，两人向前走出好一段距离，他这才开始向男孩介绍自己：“我姓刘名挺，不知小公子如何称呼？”
“你可以唤我阿留。”
“那阿留，这样，两日后东城外三里有座茶馆，我们便在那里碰头，你看如何？”顿了顿，刘挺又道，“我的确想到一样好东西，到时候咱们一同去看看。”
“那便再好不过了。”阿留微笑道，“那阿留就先谢过刘兄。”
两人互相道了谢后便各自转身离开，为了不引起注意，策宇寰与赵檬在阿留上前时便离了座，他们在一里外的路口处等候男孩，果真在片刻之后瞧见了阿留匆匆而来的身影。
阿留的衣角沾上了些灰尘，他走得有些快，在向策宇寰挥手的同时，看见了不远处同样走来的周翊。
“三师兄！”阿留大喊，他驻足在面前策宇寰的身旁，不住地笑了起来，“师父呢？”
周翊回答：“师父又是先行一步，他回去了。”
策宇寰侧头注目，他看了看阿留，又抬头向周翊望去，心中有些怪异，思绪却在下一秒被赵檬所打断。
“周将军别来无恙啊。”
“赵将军。”周翊止步于三人跟前，作揖说，“好久不见。”
“我还以为今年上巳节见不到你了。”赵檬笑笑。
“我每年都会来这泗河畔，你可知为何？”回答的是赵檬的问题，周翊的眼神望向的确是阿留，没等对方回答，他便一个人兀自说道，“在大周与荡黎还未休战之时，这里其实是一条血河，流淌着千万百姓的鲜血。大周的子民，又或是荡黎的士兵，或许还有别国偷偷安插进来的探子，总之不是什么好地方。”
“的确。”赵檬附和，一边说着，他向周翊伸出了一只手。不似起初在阿留面前表现出的那番小心眼，这位异族将军同样也面带着微笑。周翊伸手同样与他相握，他继续说：“如今的太平或许只是暂时的，但却是我们用无数付出换来的。在这里看的每一眼，都连接着我们的过去与未来。”
“之后……还会有战争吗？”阿留问。
有。
杭谨庭在心中回答。透过阿留的眼睛，他望向周翊，对方在同一时间给出了答复，简简单单一个字，他能清晰感受到男孩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感伤。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纷争，无论是以哪种形式出现，它永远不会停息。”耳边有周围人们的嬉闹声，这份欢乐似乎与周翊言语的苍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沉默了半晌，周翊竟浅笑了一声，“众生好度，人难度。”
说话的时候正好扬起一阵风，阳光似乎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周翊半眯起眼睛，眼角微微上扬。阿留看着师兄这副模样，竟一时间移不开眼。
“师兄。”阿留轻唤，“我没听懂。”
“那便算了。”周翊回答，“不用能听懂，你还小。”
十三岁的心智况且不能理解周翊的话，杭谨庭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默念着周翊方才出口的那句话，总觉得对方话中有话，但是猜测归猜测，似乎被男孩的心性所影响到，杭谨庭此刻的内心充沛着的竟是一股子敬佩之情。
周翊与他对视，有一瞬间，杭谨庭就真想拿走阿留身体的控制权，上前一步抱紧对方，正如当初就别三月后重逢，在人头攒动的马路上那样。
只是出乎了他的意料，阿留忽然走上前去，他猛然抱住了眼前的男子，在外人看来俨然是一副撒娇的模样。周翊一愣，一旁的策宇寰与赵檬同样吃惊。
“没想到小公子还是如此性情中人。”一旁的赵檬打笑道。策宇寰则是纹丝不动。
“阿留？”周翊轻声询问，“其实……也不必这么……”想了想，周翊还是用了“难受”一词。他伸出一只手轻拍男孩的后背，似是在安慰。
“我只是想和你们待在一起，师兄、师父……”阿留顿了顿，“如果战事再起，又有哪里能保证一定不会变成兵荒马乱的一片？”
“那我就试着保护这片土地。”周翊坚定道，“库满也好，羌族也好，就算鬼方、东胡和戎狄一并来侵犯我大周，王军也会誓死抵抗到最后。”放开阿留，周翊驻足在泗河边，有陌生的男女向他投来目光，见到了周将军，偶有人小聚到一片说些什么，不用听，任任何人都能猜到是些赞美之词。
“对了，阿留。”忽然想起了要事，策宇寰问道，“方才那库满人可有说些什么？”
“他想要一枚北燕策家的玉佩。”
话音刚落，策宇寰与周翊皆是一愣，紧接着策宇寰便问出了声：“你可能描述一下那枚玉佩长得何样？”
“玉佩通体呈白，纹路细致，背后刻有策姓，周围有四虎相伴。”阿留回答，“二师兄可曾认得这策家之物？”
策宇寰点头：“不过是个假货罢了。为何那库满人执意想要？”
“他约我两日后东城外茶馆见。”阿留回答，“届时我一去便可知晓。”
“不行。”周翊与策宇寰同时出声，拒绝的意思昭然。
“为何不行？”阿留出声反问，“我虽儿时同母亲从北燕逃亡而来，但如今也算得上大周子民，我同二位师兄一样，也是津门弟子，该担起的责任为何要让我放下？莫不是二位师兄仍觉得我年幼不堪重任？”
“不是。”策宇寰甫一出声，便不知如何继续解释下去。看出了三人之间的尴尬气氛，赵檬上前一步，却是替着男孩开始解围：“若是周将军与策副将担心师弟的安慰，不如我们荡黎人也出一把力，暗中保护小公子如何？”
没等周翊追问，赵檬便兀自解释起来，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三人听到：“姜府无下人，便让我们荡黎士兵伴随小公子一同前去。同样，城外茶馆内也会换成我们的人。”
“东城外三里半有一处山坡，我带着王军埋伏此处。”周翊接着赵檬的话继续道，“同时，宇寰带着一路兵在城内等候发令，若是见到东北燃起烽火，便与我们前后夹击。”
颔首，策宇寰便领了军命。军防布守策宇寰能做到百无一漏，这也是周翊将这重要的一环交与他的原因。当晚，策宇寰便趁着夜色匆匆出门，照着周翊吩咐的那般，将东城外的地形记录于简牍之上。而赵檬也在此时拜会了军营，他与周翊彻夜长谈，无人知晓他们对话的具体内容，只是这帐篷里的烛火燃烧了整整一夜。
阿留依旧在姜府中修行练气，师父交予他的修行之道他还未参破，修炼遇到了瓶颈，只能日日自己琢磨。只是今日，男孩似乎感到格外力不从心，将双腿盘起坐于床边，阿留尝试静心，可不知为何脑中频频闪过白日在泗河边发生的场景。
上巳河边、谈笑的百姓、荡黎将军、库满商人、周翊……
阿留一愣，心烦意乱至极，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始终无法将一些胡思乱想敢出自己的脑海。
下床，走去窗边，将窗户打开一小条缝隙，直到冷风从窗外灌入，男孩这才小小地清醒了片刻。屋内的烛火即将燃尽，他又找出一支，昏暗的室内再次变得敞亮，阿留看见自己的倒影被烛光打在通白的墙体之上，影子同自己一起将高束的发髻取下。
及腰的长发散落下来，阿留转头侧目而视一旁的铜镜，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镜中人的面貌有些陌生。
这是……自己？没想到自己的容貌竟比初到姜府之时，长开了这么多。
注视地久了，阿留竟有些看呆了眼。并不是觉得镜中人的容貌有多经验，而是这张脸在他的注视之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发生着变化——五官不断展开，头发也不知何时到了颈边，镜中完完全全是另一个男人的模样，不同于阿留见过的任何一人，男孩总觉得这双幽深的眼睛很是眼熟。
惊讶的一时忘了说话，阿留这般，杭谨庭亦是。男人未曾想过会和对方在这样的场景下见面，媒介仅仅是一枚铜镜。
“你是……”阿留不知该如何询问。
“我们见过的。”杭谨庭也开了口。
“何时？”
“在你的脑海里。”杭谨庭回答，“我曾多次与你对视，但那时我一直无法开口。”
男孩就这样愣在原地，他仔细回忆起先前发生的点点滴滴，想起了在好几个夜晚，梦中总有一双眼眸注视着自己，只是看着，却不说话。
阿留总是把这归咎于梦境里的幻象，却未曾想过这竟是另一个人？
男孩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看向镜中杭谨庭的眼睛充满了戒备。屋内没有武器，他便紧攥外衫里仅存的一张道符。于是两人就这么相望着，似乎在等一个人先开口，只是这沉默弥漫的有些久，直到第一支烛火燃尽，屋内都没有声音再次传出。
此刻的姜府，寂静而又诡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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