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滩的风,终究未能吹散工部深处盘踞的积年阴霾。新堤的根基在河滩的淤泥与号子声中一寸寸夯实,青冈岩条石垒砌的堤身如同巨兽的脊骨,在黄河故道旁倔强地隆起。然而,千里之外的京城,谢垣呕心沥血主导修订、皇帝朱笔御批颁行天下的《营造法式》,却在推行中遭遇了无声而粘稠的阻力。
那“三司联署”、“张榜公示”、“按日结清”的铁律,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下,是无数双暗中窥视、心怀叵测的眼睛。
消息如同被风揉碎的纸屑,断断续续飘到黑石滩的督工木屋。
“……蜀中锦江堰岁修,工部旧吏串通地方豪强,依旧克扣工钱三成,虚报石料……”
“……江南织造府扩建廊庑,匠作司吏员索贿,默许使用风化石充作青石,已有廊柱开裂……”
“……河间府修桥,工部派去的‘监正’强令匠人日夜赶工,无视‘按日结清’,拖欠工钱数月,匠人聚集府衙前讨薪,反被污为‘聚众滋事’……”
一封封来自沈青梧、江浸月及各地清流官员的密信,如同冰冷的箭矢,射在谢垣案头堆积的图纸上。信中字里行间透着焦灼与愤懑,新法虽立,旧习难除!工部这棵被蛀空了的大树,纵使砍去了最显眼的枝桠,深埋地底的根系,依旧在顽固地汲取着腐殖的养分,扭曲着新生的嫩芽。阻力之大,远超预想。
谢垣放下信笺,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窗外,新堤的轮廓在暮色中延伸,夯土的号子声隐约传来。这声音曾是他力量的源泉,此刻却如同沉重的鼓点,敲打着心头的焦虑。他摩挲着案头那块秦昭带走的、来自河滩深处的深青碎石,冰凉的触感传递着远方的力量。他不能倒下。根基已开,若此时松动,便是对父亲、对七万亡魂、对眼前这无数匠人河工最大的辜负!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提笔。笔锋落在纸上,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沈兄、江兄钧鉴:黑石滩新堤,根基渐固,条石垒砌过半。然闻各地新法推行受阻,蠹虫借尸还魂,谢垣忧心如焚!新法非纸上空文,乃血肉铸就之铁律!请二位务必……”
笔锋悬停,他思索片刻,划掉了原本措辞激烈的请求,改为更务实的方略:
“……其一,请沈兄联络各地正直言官,凡有阳奉阴违、克扣工钱、擅用劣料者,无论官职大小,据实弹劾!奏疏直呈御前!以清议之剑,斩断其侥幸!”
“……其二,请江兄严查工部历年积欠及地方工程款项流向!凡新法推行之地,优先拨付,由江兄所设之‘民生监’专员,携陛下密旨,会同地方清吏,直接发放至匠作工头手中!绕开工部及地方蠹吏之手!断其渔利之途!”
“……其三,谢垣拟亲撰《告天下匠作书》,详释新法之利、旧弊之害!请二位设法刊印,广布于各州府营造工地!使匠人知其权益,明其依仗!使蠹虫……无所遁形!”
信笺封好,交由快马飞驰入京。谢垣知道,这是扬汤止沸,远水难解近渴。但聊胜于无。他推开木门,走进暮色沉沉的河滩。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他沿着新筑的堤段缓缓行走,粗糙的手掌抚过冰冷坚硬的条石,感受着那精密的榫卯咬合带来的稳定感。这触感,稍稍抚平了他心头的焦躁。
真正的风暴,却在他毫无防备之时,骤然降临于这偏远的河滩。
那日午后,天空阴沉如铅。谢垣正在堤上巡视一处新砌的矶头基础。此处河床流沙层极厚,清基异常艰难,已深挖至近四丈,换填了无数碎石石灰,才勉强达到要求。巨大的条石正在号子声中被缓缓吊装安放。
突然——
“轰隆隆——!”
一阵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如同地底巨兽的咆哮,猛地从堤身内部传来!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岩石摩擦、撕裂的刺耳噪音!
“不好!塌了!快跑——!”岸上的工头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吼!
谢垣心头剧震!他猛地抬头,只见那刚刚砌筑了不到一丈高的新矶头,如同被无形巨手揉捏的泥团,竟从中部开始向内扭曲、塌陷!巨大的条石相互挤压、崩裂,发出恐怖的呻吟!支撑的脚手架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如同决堤般从崩塌的缝隙中疯狂涌入!
“下面还有人!王把头他们还在下面清淤!”一个匠人绝望地嘶喊!
谢垣脑中轰的一声!那片塌陷区下方,正是最深最险的流沙清基作业面!为了确保根基稳固,几个经验最丰富的老河工带着人,正在下面做最后的检查和清理!
没有丝毫犹豫!
“救人!”谢垣的吼声如同炸雷!他甩开试图阻拦的随从,不顾右臂伤势,如同离弦之箭冲向塌陷区边缘!深灰色的身影在漫天扬起的泥尘中显得渺小而决绝!
塌陷还在继续!巨大的条石摇摇欲坠!浑浊的泥水裹挟着碎石喷涌而出!下方传来模糊的、被泥水淹没的呼救和呛咳声!岸上的人群一片混乱,惊恐的尖叫、慌乱的奔跑交织在一起!
谢垣冲到塌陷边缘,探身向下望去。只见下方数丈深的作业面已是一片泥潭地狱!浑浊的泥水迅速上涨,几个挣扎的身影如同陷入琥珀的飞虫,正在被翻滚的泥浆吞噬!其中一人,正是那日带头跪拜、将“老命交给新堤”的白发老河工王把头!他半个身子已被泥浆淹没,正奋力将一个年轻工匠向上推,自己却越陷越深!
“绳子!快拿绳子!长杆!”谢垣目眦欲裂,厉声嘶吼!他一把夺过旁边匠人递来的长篙,不顾一切地探身下去,试图伸到王把头身边!右臂的旧伤在剧烈的动作下传来钻心的剧痛,几乎让他握不住长篙!
“大人!危险!堤还要塌!”随行的工部员外郎魂飞魄散,死死抱住谢垣的腰!
“滚开!”谢垣如同暴怒的雄狮,猛地挣脱!他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崩塌的边缘,碎石簌簌落下!长篙终于艰难地递到了王把头手边!
“抓住!”谢垣嘶吼,声音因用力而破音!
王把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求生的光芒,用尽最后力气抓住了篙尖!
就在这时——
“咔嚓!”一声脆响!谢垣脚下本就松动的边缘土层,因承受不住重量和震动,猛地塌陷下去!
“大人——!”岸上众人骇然惊呼!
天旋地转!失重感瞬间攫住了谢垣!冰冷的泥浆如同无数鬼手,瞬间包裹了他的双腿!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右臂伤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腥甜的液体涌上喉头!他死死抓着长篙的另一端,连带着被拉住的王把头,一同加速向下方的泥潭深渊坠去!
冰冷的泥浆瞬间淹没了口鼻!窒息感如同铁钳扼住了喉咙!浑浊的泥水灌入耳鼻,刺得生疼!右臂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冰冷的泥浆中更加鲜明!意识在窒息的痛苦和伤口的剧痛中迅速模糊。
要死了吗?
死在这尚未完工的堤下?死在这片埋葬了父亲和无数生灵的土地上?
不!不能!
新堤未固!新法未行!父亲的遗志……还有她……
混乱中,似乎有无数双手抓住了他下沉的身体。岸上的号子声变得遥远而扭曲。他被七手八脚地从泥潭里拖了出来,浑身泥泞,如同刚从地狱爬出。右臂的绷带早已被泥浆浸透,刺目的鲜红混着泥水不断渗出。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浑浊的泥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和手臂撕心裂肺的痛楚!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大人!大人!”
“快!抬回去!叫郎中!”
“王把头……王把头没上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
谢垣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他挣扎着想回头去看那片吞噬了王把头的泥潭,却被众人死死按住。冰冷的泥水和滚烫的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
督工木屋,瞬间成了临时的医馆。刺鼻的血腥味、泥腥味和浓烈的药草味混杂在一起。当地请来的郎中看着谢垣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明显再次撕裂甚至可能骨折的右臂,以及他惨白如纸、气若游丝的状态,急得满头大汗,颤抖着手,不敢轻易处置。
“骨头……怕是又裂了……伤口太深,泥污入骨,恐……恐生坏疽啊!这……这得赶紧送大城找名医!”郎中声音发颤。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
谢垣重伤垂危!新堤塌方!老河工殒命!
噩耗如同惊雷,瞬间撕裂了河滩工地连日来凝聚的希望!恐慌、猜疑、绝望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工地上,号子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和压抑的哭泣。匠人们茫然地站着,望着那塌陷了一角、如同狰狞伤口的堤坝,眼中刚刚燃起的火焰,瞬间黯淡下去。
“我就说……这流沙层根本打不住……”
“那么深……硬要挖……出事了吧……”
“王把头……多好的人……”
“谢大人……怕也……”
窃窃私语如同毒蛇,在人群中游走。工部随行吏员中,几个面相油滑的,眼神闪烁,彼此交换着难以言喻的目光。一股暗流,在悲痛的表面下悄然涌动。
就在人心涣散、绝望弥漫之际——
“让开!都让开!”
一声清越而焦急的娇叱,穿透了工地的嘈杂与悲泣!
一辆风尘仆仆的青布小车,在数名健仆的护卫下,如同离弦之箭,冲破人群,直抵木屋门前!车未停稳,一个窈窕的身影便掀开车帘,不顾一切地跳了下来!
是崔静姝!
她依旧穿着素净的月白色衣裙,只是外罩了一件便于长途奔波的深色斗篷。清丽的脸庞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难以掩饰的惊惶,鬓发散乱,几缕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在看到木屋门口进出的、面色凝重的匠人时,瞬间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水雾。但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顾不上整理仪容,一把提起随身携带的藤木药箱,如同扑火的飞蛾,冲进了那弥漫着血腥与绝望气息的木屋!
“静姝……”意识模糊的谢垣,在剧痛的间隙,似乎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看到了那抹闯入黑暗的月白身影。他想开口,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崔静姝的目光瞬间锁定在床榻上那个泥泞与血污包裹的身影上!当看清他右臂那惨不忍睹的伤口和苍白如纸的脸色时,她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巨大的心痛如同利刃,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摇摇欲坠的镇定。
“都出去!”崔静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决绝,瞬间压下了屋内的嘈杂!“打热水!干净的布!烈酒!越多越好!快!”她一边厉声吩咐,一边已如旋风般冲到谢垣床边,动作快如闪电地打开药箱。
木屋内瞬间只剩下她和昏迷的谢垣。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她的神经。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和眼中的泪水。那双在验骸时稳定如磐石的手,此刻再次展现出惊人的冷静与精准。
剪刀剪开被泥血浸透的破烂绷带和衣物,露出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混杂着黑色的淤泥和碎石屑。伤口边缘红肿发亮,隐隐透着不祥的青黑色。崔静姝的心猛地一沉!坏疽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
她再无暇多想。滚烫的热水端来,冒着腾腾白气。她将烈酒倒入水中,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她拿起一块崭新的白布,浸入滚烫的烈酒水中,不顾灼热,迅速拧干。然后,她俯下身,动作轻柔却极其稳定地,开始为谢垣清理伤口。
滚烫的布巾触碰到翻卷的皮肉,昏迷中的谢垣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崔静姝的手没有丝毫停顿,眼神专注得可怕。她用布巾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擦拭掉伤口及周围皮肤上所有的泥污和血痂。每一次擦拭,都伴随着谢垣身体的抽搐和压抑的痛楚呻吟。豆大的汗珠从崔静姝光洁的额头渗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谢垣的手臂上,混入血污之中。她的嘴唇紧紧抿着,下唇几乎被咬出血来。
清理完表面污物,更艰难的部分才开始。她拿起一把细长锋利、在灯火上反复燎烧消毒的小银刀,小心翼翼地探入伤口深处,寻找并剔除那些嵌入皮肉甚至骨缝的细小碎石和淤泥。动作必须极其精准,稍有不慎,便是雪上加霜!银刀在血肉中细微的刮擦声,在寂静的木屋里显得格外清晰。谢垣的呻吟声越来越大,身体因剧痛而本能地挣扎。
“按住他!”崔静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冷静。门外的健仆立刻进来,用力按住谢垣的身体。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清理中一点点流逝。崔静姝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终于,当最后一点黑色的淤泥被仔细剔出,伤口露出了相对干净的、惨白的骨茬和鲜红的肌肉纹理时,她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这口气仿佛耗尽了她大半的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她迅速用滚烫的烈酒再次冲洗伤口,剧烈的刺激让谢垣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随即彻底昏死过去。崔静姝眼中瞬间涌上泪水,又被她强行逼回。她毫不犹豫地打开药箱最底层一个密封的小瓷罐,里面是她最新改良配制的、色泽如金、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药膏——“金疮玉髓膏”。此膏以数种名贵药材配伍,加入微量提纯的冰片和麝香,消炎生肌之力远胜从前,尤其对防止伤口溃烂入骨有奇效,但配制极难,她手中也仅有这小小一罐。
她用手指挖出厚厚一层金色的药膏,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均匀地、厚厚地敷满谢垣右臂的伤口。药膏触体,带来一股强烈的、先刺痛后清凉的奇异感觉。紧接着,她用洁白的、浸过药汁的桑皮纸仔细覆盖药膏,再用干净透气的细棉布一层层紧密而稳妥地包扎固定。
做完这一切,崔静姝仿佛虚脱一般,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汗水早已浸透了她的后背,月白色的衣衫贴在身上。她看着床榻上昏睡的谢垣,看着他被重新包扎好的手臂,看着他苍白憔悴却终于平稳下来的呼吸,一直强撑着的坚强瞬间崩塌。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她沾满血污和汗水的脸颊肆意流淌。她紧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因压抑的抽泣而剧烈颤抖。
木屋外,暮色四合,河滩的风呜咽着。
木屋内,血腥气未散,药香弥漫。
月白色的身影倚着墙,如同风中残烛。
床榻上,深灰色的身躯在药力下沉睡,如同大地般沉寂。
一滴晶莹的泪,混着血污,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巽风虽柔,入坎则刚。
此夜无声,却有惊雷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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