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蝉阁总共有十二层,按消息的价格高低决定所在层级,每楼的层主掌管存放消息的密室钥匙。阁如其名,里面的人各司其职,却极其安静。谢与灵见明烟做个噤声的手势,点点头,不自禁地也放轻了脚步。
两人过大厅,进内堂。越往里走,周围越黑,到后来,只靠两旁墙壁上的点点烛火照明。谢与灵盘算着路程,觉得已经不在阁中。
明烟引着他走进一间屋子,“阁主请谢少侠在此稍后片刻。”
“多谢。”
谢与灵四下打量了一眼屋内,陈设精致雅洁,不见丝毫对来客的怠慢,便安心地在椅中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清香扑鼻,入口回甘。
刚放下茶杯,屋中便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谢少侠倒是很信得过我们嘛。”
谢与灵道:“多谢咽蝉阁的清茶。”四下看去,却不见人影,但那声音好似就在耳边。
那声音好像生了眼睛,立时看出了他的意图,问道:“谢少侠似乎有些好奇这声音的来处?不过咽蝉阁也很想知道少侠为何来此?当年的事情已经再三说过,你父亲的死咽蝉阁确实并不知情。”
“姑娘误会了,我今日并非为此事前来。”
“哦?那倒有些奇怪了,咽蝉阁和虞山派并无交情,不知为何先后派人来此?”
先后?谢与灵神色一沉,按照俞无涯的说法,他应该之前便来查探过鹿吴山的事情,可听这姑娘的语气,像是不久前才差人来过。
于是说道:“看来是有些不巧,早知义父刚刚来过,那我应该和他商议一下再来拜访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
但那姑娘知他是在试探,并未否认“刚刚”二字,只是问道:“谢少侠,这便是你今日的问题了吗?若是决定好了,咽蝉阁便要开价了。”
谢与灵轻抚着瓷杯,顿了片刻,沉声问道:“若是要鹿吴山的消息,最快多久?”
那人似是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犹豫了片刻,“鹿吴山的消息我并不知晓,还需告知阁主才行。”
“好,那便请咽蝉阁开价吧。”
一道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想来应是有人离开去寻阁主。
一盏茶后,谢与灵看着桌上的信,点点头,“成交。”
谢与灵走出咽蝉阁,回到对面的酒楼。刚一进门,就听到有客人喊道:“老板呢!把你们老板叫来,就给大爷我吃这个带苍蝇的猪食吗?”
这寒冬腊月的,哪来的苍蝇呢?
谢与灵并没做理会,继续上楼,突然脚下停步,因为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苍蝇吗?肯定没有。你可只是为何?”
“为何?”
“因为现在是冬天。”
谢与灵猛然回头,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一个背负长剑的老妇人缓缓走进门来。正是在鹿吴山附近无人客栈里遇到的那位前辈。
“你这老东西是说我在撒谎了?”那客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那张脸分明和蔼慈善,但目光森寒冷厉,他竟不受控制地退后了两步。
酒楼老板早已满脸堆笑地出现,准备应付不知哪来的刁钻客人,没想到那人却讪讪地坐下,挥了挥手让老板走了。
老者走上前两步,朝谢与灵打个招呼,“今天,只有你一个人啊。”
谢与灵自嘲地摇了摇头,“是啊。”朝她身后看了一眼,“前辈原来是用剑的。”
“哈哈哈,年纪大了,也喜欢装装江湖人的样子。”朝楼梯方向抬了抬头,“你的朋友在等你。”
谢与灵转身瞧见边青陌从扶手上露出一个脑袋,“看你进门后半天没上来,楼下又吵起来了,还以为你遇上麻烦了。”
谢与灵道:“没事。”一转头,“前辈——”
可那老者早已不见人影。他立时出门向长街两头张望,人头攒动,但早已不见丝毫踪迹,仍和上次一样地来无影去无踪。
谢与灵心道:若是这位前辈也参加比武,那江湖排名只怕又要变动了。
收回视线,转身上楼,问道:“赌局结束了?”
边青陌在桌旁坐下,“木老前辈临时有事,他约我一月后再见。”接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接到你的信,我可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地就往这儿赶,怎么样?够义气吧。”
“多谢。”谢与灵指了指酒瓶,招呼伙计再来一壶。
“事情成了吗?”边青陌夹了一块牛肉,头也不抬地问道。
“嗯,接下来的事我一个人就可以。”
边青陌摇摇头,“啧啧啧,卸磨杀驴啊。”语气满是嫌弃。
谢与灵叹了口气,“是啊,你才知道。”看着他饶有兴趣地自斟自饮,突然想到一事,问道:
“春花酿,你听过吗?”
边青陌道:“十二酒肆的招牌,铺子虽然不大,但酒香不怕巷子深,倒是挺有名气的,附近去照顾生意的人很多。我去尝过,的确是清香醇厚,绝对算得上是佳品了。怎么突然问这个?我记得你并不怎么喜欢喝酒的。”
谢与灵回想起上次的事,说道:“前不久经过那里,偶然被老板送过一瓶。”
“哎呀,可惜,那次我不在。”边青陌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接着又给自己满上。
“你这样子可不像是可惜。”
“毕竟已经错过了,眼下的才是实实在在的,叹叹气就得赶紧过去啊,要不然该影响我这口牛肉了。”顿了片刻,“对了,我倒有个问题。”身子前倾,眯了眯眼睛,打趣道:“那的老板为什么给你送酒啊?”
谢与灵道:“准确地说,并不是送给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道青色的身影。
边青陌有些疑惑,“哦?你什么时候还有其他爱喝酒的朋友了?”
朋友?是啊,我的朋友。
谢与灵看着自己面前的空酒杯,给自己倒满,笑道:“不久前刚认识的。”
楼下角落,一黑衣人喝了口茶,在桌上留下银子,戴上斗笠,起身出门。
黑衣女子一路向西,直到天色全黑,行到一条河水旁。
远处传来一声鹰唳,眨眼间,飞至眼前。
黑衣女子伸出手臂接住,见那只白鹰右腿上绑了一个竹筒,拆下打开后,里面只有一张白纸,又解下白鹰左腿上绑的笔,写好后装进竹筒。
白鹰瞬间隐没在山间。
河水下游一点灯火逐渐靠近,一名女子的身影在火光中渐渐清晰。
那女子撑船而来,看向岸边的人,问道:“这么晚了,姑娘可要坐船吗?”
黑衣女子看了眼白鹰消失的方向,“能否渡河,还是要问过主人的意思才好。多谢。”
撑船女子道:“姑娘又怎知这不是楼主的意思?”
一阵风吹过,船头的灯笼打了个转,其上“风白”两个字随风来回晃动。
黑衣女子会意,“那就有劳姑娘了。”纵身一跃,不等那小船靠近,隔着数丈稳稳落下,灯笼轻晃了一下,甚至不及风吹过带起的晃动。
撑船的姑娘赞道:“好俊的轻功!”
“多谢夸奖。”
舟行水上,轻巧地绕过礁石,翻过浪涛。那撑船的姑娘脸上始终带着一抹笑意,脚下的小船却如离弦之箭般飞过水面。
如此行了半个时辰,船到对岸,黑衣女子轻巧一跃,落在岸边,转身一看,划船的姑娘已离岸数丈。
“姑娘,也好强的臂力。”
撑船的姑娘笑道:“岸上跑路靠轻功,水里就得靠臂力了嘛。祝你好运。”小船沿来路渐渐远去。
劲风扑面,白鹰俯冲而来,眼看就要撞上,突然急转了个弯,盘旋而上,一声长啸,向前飞去。
黑衣女子紧跟在它后面,转过山坳,眼前闯入一幢白色高楼。
“风白楼”三个字闪闪发光,在这夜黑风高的深山之间,宛似夺命的鬼幅,让人后背发凉。
白鹰一个俯身,冲进楼里,黑衣女子深吸一口气,跟着进去。
四下一片漆黑,十分安静,突然左后方“哐啷”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黑衣女子急忙转身,只觉一股疾风擦过她的右脸颊,四下里烛火忽明忽灭,却始终不见半个人影。
“唰”的一声,黑衣女子长剑出鞘,剑气划破风声,在昏暗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
暗处传来一道阴沉的笑声,“这就等不及要动手了吗?”
黑衣女子想起师父的叮嘱,收剑入鞘,抱拳躬身,朝声音来处恭敬地说道:
“虞山派弟子江洵,奉掌门之命前来拜见楼主,刚才多有得罪,还请楼主见谅。”
灯火一齐亮起,正中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红衣女子,脸上覆着面纱,瞧不见神情,但一双眼睛露出精光,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正是风白楼楼主闻溪云。
她收回翘在桌上的双腿,右手撑在膝盖上,上身前倾,“你来赎人的吗?”
江洵一头雾水,猛地想到柳梦,心下大惊,师父派柳梦前来风白楼,却不知如何得罪了楼主。
闻溪云见她已经回忆起来,向后一仰身,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道:“我放过了虞山派的谢与灵,再留下一个人很公平吧。”
江洵手心微微出汗,定了定心神,说出来意:“掌门近日刚刚得知楼主手下留情,特命我等前来道谢,定是有哪个没眼力见的人莽撞急躁,冒犯了楼主,的确应该好好惩治。”
闻溪云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哦?照你这么说,不递名帖,半夜潜入,翻看来往信件,倒是奉了俞无涯的命令了?若是没被发现,那就不是莽撞急躁,而是小心谨慎了,对吗?”
“晚辈绝无此意。掌门交代此行务必恭敬有礼,不可稍有得罪。楼主手下留情,虞山派感激不尽,若有需要,江洵愿意代劳。”
“这是指对谢与灵的手下留情,还是那个人的呢?”
闻溪云见江洵站在原地,紧皱着眉头,半晌没有说话,只轻笑一声,一挥手,朝旁边人使个眼色,江洵紧张得心好像要从嗓子里跳出来,生怕下一秒就会见到柳梦的尸体。
“告诉俞无涯,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江洵总觉得她把“好意”两个字,说得格外清楚。眼见她起身,向后走去,正准备开口询问柳梦的情况,就听见冷冷的两个字“送客”。
人在屋檐下,多方人多势众,自己绝不是对手,好在已经知道了柳梦的下落,只能先离开再做打算。
江洵沿着来路走回,远远见到河边一道黑影,不由得心下一滞,急忙奔近一看,正是柳梦。
柳梦听到声音,缓缓抬起头,笑嘻嘻地说道:“这么巧,在这儿也能遇见。”虽是打趣,语气却有几分无力。
江洵见他仍活着,松了口气,冷声道:“不巧,怕你死了,本来是要收尸的,现在看来白跑一趟啊。”
柳梦道:“真的?我怎么看某人的神情不太像啊,怕不是担心我吧?”
江洵瞥了他一眼,“你人虽然没死,但看来眼神已经不太好了。”说完也不理会柳梦,自顾自地走向河边停靠的一艘小船,四下张望了一眼,并未瞧见先前那撑船的姑娘,轻巧地跃上船,背对柳梦道:“走了。”
身后人并未应声,却传来一道重重的喘息,回头一看,柳梦一只手撑在地上,费力地想要站起,却半点也没移动,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点狼狈啊。”
江洵沉着脸走到他身旁,一搭腕脉,虚浮无力,“你的内力被封了。”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一抬头对上柳梦满不在乎的笑脸撇下他的手,冷声道:“还笑得出来。”
柳梦道:“没事,给我送药那姑娘说,至少要半个时辰才能恢复。”看着江洵有些着急的样子,像是在找他身上还有没有其他伤,忙开口,“没受伤,只是有些没力气,扶我一把?”
江洵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将他扶上船。
舟行水上,江洵想起风白楼楼主说过的话,又不自禁地拧起了眉。
柳梦立时察觉到,“怎么了?”
江洵看向他,问道:“师父交代你的任务是什么?”
“要我潜进楼内,探查天水境和风白楼的往来。我正想问呢,你怎么也来了?”
“师父得知风白楼对谢与灵手下留情,特要我来道谢,顺便接应你。”
“师父这是不想要谢与灵死了?”柳梦靠在船边,拨弄着流过的河水。
“我也猜不透。”江洵摇摇头,又问道:“你是怎么进到风白楼的?又为何会被发现?”
柳梦道:“风白楼把守严密,要想进去,自然得有楼内的人引路才行。只是千般小心,仍是一个不慎,被发现了。”说着还悠悠地叹了口气。
江洵瞧见他悠闲地倚在船尾,全没把刚才的话放在心上,没有半点大难不死的样子,月下乘舟,好不自在。
一旁的柳梦察觉到一道并不十分友善的视线,“噌”地起身,活动活动手腕,“我觉得好多了。”伸手去拿另一副船桨,却被一柄长剑按住他的手。
江洵手腕微一用力,轻轻向后一推,“离半个时辰还早。”
柳梦盯着她的眼睛,顺势向后躺倒,笑道:“遵命。”
风白楼内亮起灯火,闻溪云转过拐角,正见一人抱着手臂倚在墙边,晃动的烛火映亮那人嘴角淡淡的笑意,她有些不解,“你笑什么?”
“没什么。”那人站直身子。
“干吗不说?”
那人想到她方才在厅上喝住江洵的样子,强忍住笑意,说道:“还以为你会留下那小子。”
闻溪云道:“那只怕俞无涯就会没完没了地派人来了。”
那人道:“看样子,他已经知道追杀谢与灵的人是风白楼的了,不过,如今的江湖第一何时变得这么谦逊了,还会特意派人来道谢?”
闻溪云道:“只怕道谢是假,威胁才是真。柳梦潜进楼里,八成是想找到杀谢与灵背后之人是谁。不过,你说,他俩的关系有这么好吗?”
两人突然一齐停步,看向身后。
悠长的走廊尽头,是暗无天日的囚笼,而那里,正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人正是带柳梦悄声溜进楼内的人。
闻溪云顿了片刻,问道:“风白楼的人,竟然做起咽蝉阁的生意来了。更有意思的是,卖的还是自家的消息。阁主,换做是你,会怎么办?”
旁边那人正是咽蝉阁阁主溪月,她神色自若地说道:“既然人在风白楼,自然是楼主说了算。”
两人相视一笑,转身离开。
身后的惨叫很快被黑暗吞没,四下归于寂静。
大厅之中,有几人正忙着摘下原来的榜单,挂上墨迹未干的新榜,随着旧字幅的卷起,上面的名字渐渐隐没,排名第七的位置被新的名字替代,其后的八、九、十也依次更换。被抹去那人的名字连同声音,一齐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烛火照亮新旧交杂的十个名字,那上面的六个字却始终没有变过——风白楼杀手榜。
二楼栏杆处,两人凭栏而望,溪月道:“我有个问题,为什么这杀手榜前面还要加上‘风白楼’三个字?这江湖之中还有其他的杀手组织吗?”
闻溪云笑道:“有没有得问你呀。而且就算没有其他杀手组织,却仍有其他隐于暗处的杀手,那些人未必就比不过榜单上这十个名字。”
溪月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说的是?”
片刻后,两人齐声道:“百花鬼。”
闻溪云道:“传闻中她每次杀人之后都会在那里留下一朵花,起初每次都是杏花,后来又变成了梅花、桃花之类的。一开始江湖上还以为是出现了新的杀手组织,但渐渐有人发现,死的那些人都是胸口中剑,方位、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就算是从小一起训练,也难做到如此一致,倒更像是全部出自一人之手。只不过她总是暗夜出手,以至于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她长什么样子,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我倒真有些好奇了。不过话说回来,连咽蝉阁也不知道吗?”
溪月望着楼下的榜单,喃喃道:“或许,这次会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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