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潦之森在剧烈冲撞下分离崩析,初始之城随之散伙。渐渐地,不再有人提起往事,一切被赋予了全新的名字——五州。
但华重楼仍然活在过去。
日日夜夜,他守在华烨身边,希望她醒来,又害怕她醒来。年岁渐长,鬓发生霜,人也变得力不从心。
与之相对的,是华谏一天天长大,朝气蓬勃。
对此,华重楼十分欣慰,他没有辜负医师之恩,好好将遗孤抚养成人了,可慢慢地,等再见到华谏的笑容时,总会想起华烨苍白的脸色,于是这欣慰就变了味道。
变成了私心。
这么多年,华烨始终昏睡不醒,但一直保持着十四岁的模样,或许会永远这样下去。现在他还能照顾着些,可他在变老,从每日探望改成两日一次,再然后是三日,一周,一个月,一年……
如果他死了,谁又能来照顾华烨呢?
华重楼看着华谏,看着这张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脸,曾有人因长相疑心过他们之间的亲缘,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或许那时他就有所预感,所以才早早阻止了那些人的探寻。华重楼恍然大悟,开始力所能及地讨好华谏,又暗骂自己的卑鄙无耻,心如油煎。
最终,华重楼决定给华谏选择的权力。如果他愿意照顾华烨,华重楼会将一切都交付给他;如果他不愿意,华重楼再另谋出路。
其实不该在那天的。华重楼后来想,但那时他望着生辰宴上华谏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华烨那张惨白的脸,原来他陪华谏过生辰的次数已经超过华烨了,顿时心如刀绞,一时冲动,就带着人去了小楼。
“这是我女儿,华烨。”其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华重楼死死攥住绡帐才能克制住自己。
“阿父,妹妹她……怎么了?”
妹妹。听到这个词的瞬间,华重楼动摇了,如果是妹妹,那华谏会不会……他不敢看人,低头去掖被角,“烨儿少时生了场重病,昏迷至今,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半晌,他听见华谏认真道:“我会好好照顾妹妹的。”
为这一句,华重楼开始竭尽所能为华谏铺路,先是亲传弟子,而后下山历练,一步步地继承自己的一切——如果华烨没有醒来的话。
但华烨偏偏在那个雨夜里醒来了。
那时擂台上交战正酣,华重楼察觉侧峰升起一股熟悉的气息,顾不得那么多,抛下一切赶往小楼。
“烨儿!”
华重楼推开门,见到屏风上半坐起身的人影,跌跌撞撞地跑到榻前,激动地呼唤,“烨儿!”
华烨嘴唇微动,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像在梦呓,但双目仍然紧闭。
“烨儿?你感觉怎么样?”华重楼小心翼翼道,“现在天寒了,要注意着些......”他拉起被褥盖在那人肩头,而后者兀地一动,似在挣脱。
“是爹爹心急了……”华重楼连忙松手,一抬头,就对上那双眼睛——
一双猩红的、浑浊的、不该出现在华烨身上的眼睛。
华重楼悚然,后退一步,见那双眼再度闭上,又恢复女儿乖顺的表情,干巴巴道:“你……你睡了那么久,一定渴了吧?我、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几乎是逃一般跑出了屏风。
翻过茶杯,拎壶注水,直到靴上一热,华重楼低头,见到地上歪歪扭扭的一圈水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不是烨儿,华重楼心乱如麻,怎么会不是烨儿?烨儿去哪里了?烨儿……还在这身体里吗?
醒来的不是烨儿……他要怎么办?
“爹爹。”
屏风那一端的人说。
绷紧的肩背忽然松弛了。华重楼望进那双再度睁开的眼睛,一如既往的茶色,心忽然安定下来。他递出茶杯,轻声说,“小心烫。”
“原来在这里啊。”
合上门的瞬间,这一句突如其来。华重楼僵着脖子回头,听见脖颈在似有若无的威压之下,发出咔咔响声。
那人站在楼前,头罩兜帽,一身黑衣短打,是华宗的弟子服饰,身形看起来有些眼熟。
手悄悄伸到腰后的储物袋中,把住斧柄,华重楼冷声道:“你是谁?”
那人身上腾出一阵黑气,背后隐隐浮现出鬼影,仿佛亡魂即将脱离尸体,一开口,声音却温和,“你很爱你女儿。”
华重楼登时愣在原地。
鬼影随手拾起地上一块石头,注入黑气,丢到华重楼面前,“给她。”
石头通体灰暗,棱角被岁月打磨圆润,很是普通,但只消多看一眼,眼前又再现那片血雨腥风,听见声嘶力竭的呼唤……
华重楼颤声道,“不,我,我不能……”
“难道你不想见到你女儿么?”鬼影微微一笑,“当然,是真正的那个。”
“你……”华重楼握紧拳头,指甲深陷肉中,借尖锐的疼痛使自己保持清醒,“我……拒绝。”
“你不配与吾谈条件。”黑影淡淡道,“五州终将倾覆,不过或早或晚的区别。”说话间,如山威势升起,压得华重楼喘不过气,脸色涨红。
卡在几近窒息的节点,黑影方收回威势,好整以暇道:“如何?”
“我……”华重楼张了张口,耳畔忽然响起那一声爹爹。他嗫嚅一下,艰难道:“……再等等。”
华重楼深吸一口气,斟酌道:“突兀地给人,怕是有所惊扰,万一生出意外……请再给我一些时间,容我布置一番,也……让我再好好看看她吧。”
他说的很慢,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像是试图说服黑影的同时,也在说服自己。
不知是哪一句打动了黑影,半晌,他开了口,“依吾所言,你女儿必定回来。”
交谈声藏进呼啸的风里,一同融入无边夜色。随后是良久的沉默,久到令华重楼忐忑不安。鬼影忽然叹了口气,“罢了。”
黑影淡去了。那人伸出双手,掌心的两粒褐色种子在黑气中萌芽、抽枝,随后被信手一推,朝小楼前的空地飞去,落地生根。
明明可以亲自动手……华重楼不解地看向那人。阵阵阴风撩开兜帽一角,露出小半张脸——他注视着那两株幼苗,神情并非预想的戏谑,甚至算得上温柔。
仿佛垂眸凝视榻上沉睡的爱人,期盼她永远耽溺美梦,长眠无尽头,却又隐隐期盼着她早日醒来,和自己一同面对这残酷的真实。
三年,只有三年时间。
阴山一事后,五州各方势力有所察觉,华重楼明面上按照计划行事,暗地里开始联络初始之城的旧友,在阴山设立据点,忙得抽不开身,好在还有华谏替自己照顾华烨。
直到有一天,那人突然找上门来。华重楼以为自己的动作被人发现,强压惊慌打开了门。
没有任何伪装,席子瑞站在他面前,熟悉的脸,陌生的神色。他说,“让华谏离她远点。”
华重楼错愕道:“可是……”
鬼影骤然脱出身体,威势像阴霾一样沉沉压在这片天地间,电闪雷鸣,与这滔天压迫相反的是温声细语,“我还不曾试过灵族的躯体。”
不得已,华重楼只能将华谏带进密室中,将身世全盘托出,目送他孤零零地远去,在心底对自己说,再等等,再等等。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串珠一粒粒擦过手心的汗,逐渐黏腻。华重楼停下手中动作,起身燃香,与龛中神石对视片刻,垂下眼帘,俯身拜了三拜。
“去看看烨儿那可有遇到什么麻烦。”
他终于舍得打破这殿中的宁静。
“是,阿父。”
华重楼注视着华谏离去的背影,微微出神。
现下正是抽条的年纪。这三年里,他几乎是一天一个样,肩变宽了,个子拔高了,五官逐渐长开了,但华烨依旧保持当年的容貌和身形,仿佛深埋在土壤里的种子,被岁月遗忘。
恍惚间,华重楼想起她乖巧的笑容和温柔的声音——是烨儿,又好像不是。
于是心里也跟着模棱两可起来。一会儿担心黑影留下的手段会不会伤人,一会儿又期盼她逃出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诸位久等。”
清亮的女声穿透阳光,拦下他的思绪。
华重楼依照鬼影所教,慢慢说出口,“静心调息,感受天地元气流动,由百会穴引入体内,吸收、炼化,运转一周天,气沉丹田......握住神石。”
神石在那只手中碎裂成沙,但她面无表情,双目紧闭,华重楼下意识呼唤道,“烨儿?”
她应声抬头。
于是华重楼对上她的目光,如此陌生的目光,冷漠、暴戾、充满杀意。
眼前又浮现出旧日的景象。她站在漫天飞尘里,一手抱着少女,一手仗剑,血顺着黄金面淌过那双妖异的赤瞳。
高高在上的神俯视地下蝼蚁时,莫过于此。
但烨儿怎么可能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果然还是……心中勉强平衡的天平倾斜了。华重楼一板一眼地继续说下去。
“你可愿与谏儿一同前往阴山历练?”
计划开始了,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目送三人登上去赤州的飞船,华重楼回到空荡荡的小楼,他推开门,微尘在日光里上下沉浮。
房内一览无余,整齐简单,却没什么烟火气,像是主人随时要走,因此不作多余摆设的临时居所。
华重楼生出些愧疚。这三年里,他从来没有过问过她的衣食住行。他搬开圆角柜,熟练地打开暗门。
踏过一层又一层台阶,像是穿过三年里的每一个日夜,往事历历在目,每年的“生辰喜乐”和“新年快乐”,仿佛轮回,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
他推开那扇木门。
阳光穿过窗扉,照在那枝鲜嫩的也桃花上,显出一种近乎残酷的瑰丽。
他久久凝视着,生怕惊扰这份美丽,半晌,掀开衣摆跪下来,庄重地磕了三个头。
“多谢大人。”
这本书连载了三个月,实际上断断续续写了四年,直到写完才申签,幸运的是零杀过签,不幸的是没有人看,正如我这四年来的成长。
放在四年前,我会焦虑内耗,在深夜拷问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
但现在是四年后,我会对自己说,没关系,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接下来是关于这本书的一些想法。
整个故事被分成三卷,对应女主倒叙的人生,我向想向大家展示女主的选择,其他角色的选择。我个人认为群像文的精髓是每个人的选择都至关重要,共同决定了剧情的走向。
采用倒叙的写法,是因为我个人很喜欢一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因此,尽欢与白闲的拉扯在于从未真正理解过对方,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彼此的依靠。白闲给予尽欢爱恨,让她从人变成神,而尽欢主动舍弃了这些,从神变为人。
设定上,阿也的力量不如尽欢,但体会到了比喜怒哀乐更深层次的东西,除开奉献与牺牲这些人性的闪光之外,更多的是自白中的欺瞒、逃避,补全了人的劣根性,再从完整的人超脱为真正的神,这也就是第一卷为什么费了这么多笔墨的原因。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要找到活着的意义。
接下来谈一谈我最喜欢的角色,九洮。
因为九洮死得太早,所以在剧情中占比少,但并不代表她不重要。如果没有她,尽欢或许会永远待在流潦之森,拒绝白钰的召唤,又或许会回到仙族重复作为工具的使命,整个故事也就不复存在了。
九洮的存在让尽欢意识到爱是违背天性的,只是人和兽的表现不同,人有尊卑贵贱,而兽有求生本能。
作为人,尽欢的爱是给予尊重和自由,尽管她自己并没有体会到这些,而作为兽,九洮的爱是愿意为尽欢而死,并甘愿作为食物让她活下去。
这是九洮和云娘角色的差别,一条可以看作亲情线,而另一条是友情线,亲人会为你而死,但友人会替你活下去,两者没有高下之分。
当然,人的性格有差别,表现爱的形式也有所不同,以三位男配为例,譬如华谏的爱是独角戏,巫蕴的爱是无条件地奉献一切,包括他自己,而其中,白闲的爱是最复杂的,从最初愿意放尽欢离开,最后演变为疯狂的独占欲,他想驯服她,摧毁她,拉她堕入泥沼,和自己一样满身污秽,却又不甘心她像自己一样屈服。
其实最初设想的是双死结局,但写着写着,我意识到这对白闲而言是一种奖励,他得以从漫长的痛苦中解脱,而对阿也是一种惩罚,她本该拥有更好的人生。
作为神,阿也平等地爱每一个世人,但我独爱她,所以修改了原本的结局。
另,以上虽是设定角色的本意,但笔力有限,我所想展现的和大家感受到的可能是两码事,所以有不满的地方,骂我就可以。
至于阿也的未来,她会继续生活下去,或教华烨练剑,或和云欢远游四方,或帮凌栾带娃(?),或吃一块云漪做的也桃糕,再睡个懒觉……就像她原本的名字那样,遂殷婳的本意,平凡而快乐地度过此生。
无论喜欢与否,都诚挚地感谢大家点开这个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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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华重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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