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空无一物。
从梅寒洲踏进这个房间时脑海中就冒出这个想法。他尚未照镜子细细打量现在这副皮囊的模样,无法推断出原主究竟几岁。询问余雁,她只是摇头道:“师弟你是自己上山拜入宗门的,来时已是这副模样。瞧着像二十来岁。”
他在宗门已有百年,因此确切的年龄不得而知,只知不会低于这个时间。但尽管原主在这里住了那么久,这个房间里竟空荡荡的。床榻位于入门左侧,毫无装饰,甚至被褥都整齐叠放没有褶皱。右侧是一张四角方形矮桌,连凳子都没有。
唯独推门第一眼能够看见的东西让人印象深刻。那是一幅画,挂在整个房间的最中央。外面阳光很好,反衬得内室有些模糊不清。于是梅寒洲往前几步,那幅画随着他的走近也渐渐清晰。
大片的留白会显得画面空洞,但与此同时带来的是主体的突出。这是幅远景人物画,画中人长身玉立,动作单调无趣,身上的衣衫仅用寥寥几笔勾勒,斜斜地飞扬在画中。而他的身旁是一棵看不出什么品种的树,树枝延展于画面之外,作画人似乎只是随心所欲的添了几笔。
这幅画只看他处敷衍至极,但唯独画中人的脸被精心描摹。他的发丝是一笔笔纤细墨水构成,走势和谐,连接到发冠。剑眉用含水较高的墨色从头至尾描绘而成,眼眸又用回浓墨,连睫毛都深浅分明,他的眼珠色彩只用毛笔浅浅一抹,显得剔透温和。鼻尖上用淡墨迅速轻点,让人疑心是画中人鼻尖小痣还是单纯的作画人不小心的滴墨。画中人嘴唇微启,恍如下一秒就会开口说话。这张脸庞本该如琼枝玉树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作画人揉碎了自己的笔法,缱绻线条行云流水,笔锋过处,唯余下数不尽的松风水月。
整幅画如同淡墨著作的无声诗,诉说着作画人对他的爱恋。
以梅寒洲的距离,刚好能够看清画中人的样貌。他怀疑自己看错了,但那又确实与悯怀仙君神像有几分相似之处。为何只说是相似而非相同,理由是神像的面容固然美丽,却毫无生动之感,五官僵硬而不显特点。
这幅画乍看之下似是出自随心挥墨,但作画人技巧高超,随意几笔就神色仅显,更何况凑近观看后能够闻到宣纸上传来淡淡桃香,再凝神则发现用的宣纸是早已消失在世上的“桃花宣”。传闻用此类宣纸作画余香千年而无绝,人间甚至流传着用此纸作画能够使画中人行至世间的传说。
可见此画并非是日常练笔之作,梅寒洲发现相较于其他区域的宣纸,脸部的纸面尤为毛糙,似是有人常常摩挲后留下的痕迹。他心中生起复杂情绪。原身莫不是悯怀仙君的狂热追随者,自己房间如此简陋,却在正中间挂着他的画像,还日日观看。
他无法分清自己心中所想。梅寒洲从小被与悯怀仙君相比较,看过他生平记载。人间对他知之甚少,只说观面容不至三十,样貌清俊秀丽,剑术天资卓绝,在世期间魔族不敢来犯,人间和平,仙门昌盛。
梅寒洲自是欣赏向往,但同样担当救世主的名号,他又怀揣着一颗跃跃欲试的心。如果悯怀仙君,不,如果那位池骛在世,他定要与他一较高下。并非出于嫉妒或是证明什么,他只是想要见识他出剑的风采,可惜流年似水不待,他救世后身消道死,天道也自此沉寂。
直到梅寒洲被选为救世主,这个世间才终于又有了与他有关的只言片语。鬼使神差地,梅寒洲想到了赵一。赵一并非修仙之人,但梅寒洲与他交手从未讨到好处,可见其剑术之精。但这个世界修仙之人讲求缘分二字,显然他没能成为其中之一。梅寒洲只觉可惜。
等他回过神来,画上的人依旧睁着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下意识地,他伸出手去触碰画中人的脸庞。骤然,雪白的画面上出现一个巨大阵法,繁复的纹路不断流动,竟从中吹出一阵桃花花瓣,迷乱双眼。灵气掀起的气流终于平息,阵法在画中转动,却没有下一步的动静。
“来者何人?”画卷的顶部竟然凭空生出一只嘴,吐出人话来。
难道是桃花宣的器灵?梅寒洲思索片刻,道:“段川。”
“解阵有误,不得入内。”桃花宣的嘴缓缓消失,阵法也逐步收敛。
梅寒洲迅速思考,又道:“池骛。”
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桃花宣阵法光芒大放,更多的粉红花瓣涌了出来,梅寒洲退后几步,眼见阵法轻轻转动一轮,又张开大嘴:“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怎么还有?
这突如其来解阵的阵眼,梅寒洲首先想到的是与池骛有关的内容,但这句诗已是最后一句,无法再对下联。他抽出背上的剑鞘,冰冷寒气裹挟充沛的灵气而去,击打在阵法上竟然毫无动静。
见他迟迟不回话,桃花宣的阵法逐渐消逝,又变回了原来的普通画卷。但它的嘴中吐出一卷小纸,梅寒洲用剑鞘轻挑,捏在手中。
徐徐展开后是三个力透纸背的好字,从笔锋可见与作画的是同一人。
“去找他。”
意义不明。
他不禁开始猜测段川的身份。作为救世主,天道给他的任务除了斩断通界之门,还有在日常生活中清除带有天道气息的人类,这种人类的出现意味着世界的走向将会被破坏,因此梅寒洲自小时起就不断遇到这样的人,不断杀死这样的人,但天道气息并非总能奏效。
段川身上虽没有天道的气息,但他背上的那把剑鞘有。赵一又说这把剑鞘是霜寒的......梅寒洲把剑鞘捏在手里,席地而坐。他的角度抬头刚好能看见画中池骛的衣角,飘逸的笔锋几乎飞出画面,他的心脏却无法再次平静下来。
赵一认识段川。
他抚摸着剑鞘上华丽的鳞状水纹,那凹凸不平的手感令他的手指轻轻颤动。而且,与池骛有关,而他又在赵一的身上感受到了自己一魂一魄的气息。
他们四个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真正的段川又去了哪里?
池骛又在其中担任了什么角色?
梅寒洲愈发觉得自己陷入谜团,现如今除了寻找桃花宣的阵眼,或许只有再找到赵一才能解开这些秘密。
他再抬头,桃花宣上的人神色淡泊,温柔笔势下又暗藏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如果传说是真的,他希望能见到活着的池骛,或许这画中人能够开口为他解答一切的问题。
光是这么想,他的尾椎骨就泛起了些许酥麻的意味。
-
池骛正站在那个大坑的坑底。
他抬起头,看见的是黑压压的天空。心情不悦,他有意识地舒展眉目,但这并不能缓解心头灼灼而来的触感。方时也站在他十米开外,似乎也是刚刚才缓过神来,他站在原地,如有神飘荡空中。
池骛嘴角下压,横剑出手就是杀招。似是锐利杀意惊醒了方时也,他伸手重新握住如有神,只来得及往胸前回收。“噔——”笔剑相接,发出沉闷的声响。如有神光芒大放,而霜寒却发出缓和的剑鸣,无意在此刻挑起如有神的战意。
方时也蹙眉,腕上用力想要借巧劲架开池骛,后者显然不会让他得逞。单手持剑,左手出掌,口中轻念剑诀,霜寒上的力道更上一分,眼见剑锋直取方时也的头颅,他只好闪身单膝跪下避开霜寒,同时出掌。
两人掌风相接,不相上下,各自退开几步。池骛掌心传来刺骨的疼痛,但从魂体中不断溢出的灵气几乎将寸寸碎裂的骨骼又迅速修复。凡人的身体经不起折腾,并且毫无可用的灵力,幸好池骛能够通过抽取魂体灵力来外化,这样的方法只能是短效的,他咽下喉头的血块,双指按上霜寒。
“春秋尽,山海平。”
剑诀从唇齿间艰难地挤压出,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魂体中的灵气被抽走大半。霜寒剑身凝上一层薄薄的冰晶,上刻的霜寒二字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斩仙剑诀。”方时也脸色有些苍白,却转动如有神,在空中肆意书写大字。刹那间“静”“动”“亡”三字成形,它们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掠往池骛。
池骛手腕微动,剑气化作三道迎上大字,同时他高举霜寒,足尖点地,极速朝着方时也挥剑而去,后者本就跪倒在地,霜寒飘然而至,他反手用如有神的笔尖点开。池骛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连出三剑,他招架不及,颈间被霜寒的剑气划出深深血痕。如若不是如有神笔尾替他承受一击,怕是早已身首异处。
“明明被凡人之躯束缚,你为何还能使用灵力!”方时也恼怒,单手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在他挥动如有神的间隙,池骛行至他面前,刀刃自下而上扫过,在靠近如有神的那一瞬间角度偏转,方时也一时不察,竟是被削去半根食指,如有神再次脱手。
终于闻到他人血腥味,池骛颇有兴味地扬起笑容,他眼眸沉沉,以剑花结束剑诀,站在方时也三步之外。霜寒燃烧着青色火焰的剑尖直指他胸膛,池骛将对方眼底的恐惧之色收入囊中,开口道:“继续来啊,不是说与我——不相上下吗?”
他瞥一眼旁边的如有神,用霜寒挑着滚到方时也手边。后者用灵力封住流血的食指,咬紧牙关,脸上尽是不平之色。
“如有神很好吧?”池骛平静道,“连你这样的庸才都能与我过上两招了。”
这句话似乎又点燃了方时也的战意,他另一只手抓起如有神,静字诀再次浮现,这次池骛只用剑气就轻轻地击碎了那字。
似乎是失去了耐心,池骛弯弯眼眸,在霜寒燃烧的剑光中他的眼眸竟如珍珠般散发柔和的光芒,鼻尖上的小痣更衬得那副皮囊惊心动魄。他将霜寒剑刃贴在左肩,绷紧手臂肌肉。
“既然你要与天道一同谋,就别怪我不送你入轮回。”话音落下,霜寒横劈出手,锋利的剑意割开空气,甚至连时间都在此刻冻结。
“你还不出来!”方时也退无可退,只得扯开嗓子喊道。
霜寒将至的瞬间,方时也面前的空间扭曲了一下,一道人影出现,只见他身着黑袍,手中持刀,那刀通体漆黑,唯独刀柄上缠绕红色布带。“铛——”刀剑无眼,相撞瞬间同时发出长啸,黑刀在霜寒逼人的剑意中竟毫不逊色。
此番出手,池骛几乎用上一半力气,因此猛然撞上坚硬物体后手掌发麻,向后退了三步。
待他看清那把刀,脸色更沉三分。
黑袍人面容不清,把刀举至胸前,却悠悠开口:“悯怀仙君,好久不见了。”
“你还是这么喜欢抢东西。”池骛声线冰凉,似是冬天化不开的湖水,“九九九这些年真是懈怠。”
“它好久不曾醒来,可能是打算坐以待毙了吧。”黑袍人露出的半张脸挑起一个戏谑的弧度,手中刀轻转,“你说不见血和如有神合力,能否与霜寒一战呢?”
“试试便知。”
池骛再次举剑,两人眨眼间已过数十招,刀光剑影,都没有给对方留下后退的余地。此时此刻,任何一方都不能停下,只得以战应战,以杀止杀。方时也从旁站起身,笔尖在地上写出一个“山”,池骛脚下冒起数根石柱,他脚掌发力,向上跃起,黑沉的眼眸却锁定方时也。
方时也尚未来得及仔细思考他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只见池骛向上腾空的瞬间出剑,剑势似是朝着黑袍人兜帽而去,却在中途陡然一转,那蕴含青色灵光的剑身没入方时也的胸膛,而他手中的如有神笔尖已被削去半数之多。
鲜血从喉间滑落,方时也嘴唇颤抖,浑身发凉。胸腔的每一次起伏呼吸都带来了更深重的痛苦。
“真是漏洞百出啊。”池骛微微浅笑,却在下一瞬将剑身抽出,甚至未看那软软倒下的身体一眼,“至于你,把师姐的刀还来!”
霜寒锋刃直指黑袍人左肩,他立刻举刀格挡,铮地嗡鸣。不见血刀身宽阔,势头凶猛,转瞬间已过数招。池骛右臂阵痛,腕渐脱力。凡人的身体就是禁不起消耗,他唇齿紧咬,左手剑诀再起,但起势将至半途竟然口鼻冒血。力不从心地格挡开不见血的横劈,尘土交相飞扬,池骛胸口剧烈起伏,最后实在无法忍住血腥味,借着刀势退开数十步,站定后嘴唇发麻,鲜血从嘴角溢出,咳嗽几声后,伴随着内脏的碎片滴落在地上。
“如何?”黑袍人收刀在手,缓慢靠近几步,“不如弃了性命,我送你入轮回?”
池骛薄轻启,含混地发出一声冷笑,剑花再挽,轻声道:“好啊,来。”
若真是陨落在此能够了无牵挂,池骛可能会答应,但是面对生死不明的师姐,遭受背叛的师兄,以及......尚未来得及见面的小徒弟,他的灵魂正在炽热地燃烧,翻滚的血液因兴奋而汩汩流动,一向浅色的瞳孔因眼周的血丝而更显深色。
战意流淌在身体里,灵魂未因痛苦而颤抖,有的只是心底疯狂呐喊的剑诀。剩下的那部分灵力自指尖倾泻而出,斩仙剑诀由二十四式构成,此时皆化为密密麻麻的文字镌刻霜寒剑之上。
天地为之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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