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树的年轮一圈又一圈，春夏秋冬周而复始。
“是吗？”身着佛头青色长衫的少年裤腿挽起，俯下身在潺潺的小溪中寻找着什么，他一手浸在水中，另一只手停在水面上蓄势待发。
“好像是。”站在他旁边的少年将月白色的袖口撸起，银线绣着的花叶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两人一动不动地盯着水中正在啃食藻类的草鱼，呼吸轻缓。
突然，先开口的那个少年瞬间出手，击起剧烈水花，身旁的少年扭过头去，却还是被溪水溅了一身。他也没生气，只是用随身携带的绢帕擦去水痕，看向对方手中不断扭动的鱼。草鱼的嘴一张一合，鳃部翁动，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不是啊。”少年语调拉长，显然有些失望，他将鱼扔回水里，垂着头走向岸边，“生生，绢帕借我用用，我的找不到了。”
池生将手中的帕子递给他，走到岸上坐下，等待腿部自然风干。
“不是说这里有金色鳞片的鱼吗？”池珩赤脚踩过草地，刺拉拉的触感令他皱起眉头。最近学堂中流行着一个传说，听闻能够找到金鳞鱼的人是上天选中的，未来定然大有出息。
这些年随着池展的生意越来越火热，池珩自然也想着为父亲分担些许，但母亲总让他多读些书，池珩一气之下从家里跑了出来，顺带拉着池生找了整个下午的金鳞鱼证明自己。
“或许根本没有呢？”待到彻底干燥，池生重新穿上鞋袜，他抱着膝盖坐在河边，眼眸随着波光粼粼的水流慢慢转动。
“怎么可能？”见他似乎兴致缺缺，池珩不服地说：“那商秉君手里的鱼干算什么？金灿灿的。”
池生思索片刻，偏过头朝着他耸肩，“颜料染的。”
“真的？”池珩眼眸一转，露出个狡黠的笑容，“你摸过了。”
“嗯。”商秉君自然宝贝那金色鱼干，不让任何人触摸，但池珩丝毫不怀疑面前人的方法，池生总是有很多奇怪的想法能够验证自己的猜想。就如同此时他站起身，淡淡说道：“该回去了。”
远处传来绕佛寺的钟声，池珩也不再去想所谓的金鳞鱼，跟在池生身后慢悠悠地荡回家。
回到池府，还没见到管事阿福，梁春许先从正室中走了出来，两人朝她行礼，她却径直朝池生走去。
“生生，展哥要回来了。”无视了池珩，梁春许拉住池生的手腕，将他往房间里带，边走边说：“我们一起做点好吃的欢迎他。”
“妈，妈。”池珩紧随其后，却得到了梁春许带着怒意的白眼。时光未曾苛待她，自池生初见面前女人至现在已然过去十年，对方的面容却还如同少女般娇艳，手腕上的黄檀佛珠越发光亮，衬得她气质宁静而优雅。
池生一动不动地盯着梁春许念叨池珩，那双清浅的眼眸中竟也溢出笑意来。
“生生，你就该多笑笑。”梁春许骂完池珩，转头便伸手捏捏池生的脸，翩然飘进了厨房。
“生生，我要吃桂花糕。”池珩显然不会将母亲的话放在心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话语在他心中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多一颗没什么事，少一颗也没什么事。
“这个季节没有桂花。”池生表示拒绝用月月桂做糕点，在池珩不断的请求中走入厨房。厨房的烟缭绕在梁春许的眼前，她难得脸上有些严肃。
“夫人。”池生自然明白她说的做饭并非单纯帮忙，而是有话要说，他走到梁春许面前，垂下头望着对方。
“生生，我知道你比阿珩要聪慧得多。”梁春许面上露出纠结的神色，她手中的面团从左手捏到右手，快被捏韧了都没停下。
池生也没回话，只是轻轻眨着眼睛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可不可以，就留在阿珩身边呢？”梁春许知道自己的要求或许有些难为对方，池生对于读书方面的天赋她与池展都看在眼里，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与同龄人的差距愈发之大。如果说池珩是天资聪颖，那么池生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多智近妖。在这件事情上，梁春许与池展少见地出现了分歧。
梁春许认为当时带池生回来就是为了池珩，如今池珩平安长大正说明了他的作用，一旦池生离开后导致了什么不好的结果，那都将是难以挽回的错误。
而池展则认为以池生的天赋，迟早会离开青石镇去往更高的殿堂，况且若真如此对池家也是个益处，何必将他局限于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梁春许决定先问问池生的意见。此时她有些紧张，既害怕对方会毫不留情地拒绝，也不愿听到他口中果断的同意。
池生只是点点头，走到梁春许身边，双手交叠再次行礼。他低垂着头，语气仍然温和。“夫人对我的恩情我不会忘记，无论您说什么我都会尽力去做。”
“好了好了。”梁春许赶忙扶起他，擦掉池生额头上还未干涸的水渍，深吸一口气，拍拍他的脸颊，“别说这些了，来做你喜欢的大白馒头吧。”
两人的动作都非常利索，没多久便做好了一桌子菜。此时池展也从门外走入，看见梁春许的第一眼便上前拥抱她，也顾不得她手中端着的菜。接收到母亲的眼神，池珩将她手中的碗转移到桌上，四人正式落座。
“最近学得如何？”池展率先开口，梁春许朝池珩递去眼神。
“还可以吧，会看账本了。”池珩暗自点头，回应道。
“行，生生呢？”池展装作没看见两人的互动，转而问起池生的情况。
池生正在夹面前的鱼，掀起眼皮瞥了眼做口型的池珩，不紧不慢地说：“我对账本没什么兴趣，只背了些诗。”
“好，不错。”池展抛下肯定的语气，池珩才长舒一口气。
父亲的注意力总在学业上，池珩志不在此，又不得不应付池展的关心，靠着池生的配合也总算是营造出自己在认真学习的假象。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四人又聊了些家常话题，直到婢女将所有的碗都撤下去，池展才悠然提起新的话题：“阿珩，你的生辰就要到了吧。”
池珩猛然抬起头，双目亮起，迅速点头，兴奋的样子让梁春许忍俊不禁。
“这次我去了西方一个很不错的地方，这是从那里带回来的。”池展拿出一个木头匣子，上面的符纸虚虚缠绕在表面，他打开扣锁，里面柔软的红绸中躺着两枚奇异的珠子。
之所以说奇异，它们表面镌刻着梵文，似乎是某本经书中的内容，散发着淡色的金光，在昏暗的室内闪烁出耀眼的光泽。池生的眼底倒映着珠子，心头却没来由地一跳。
“这珠子怎么会发光？”池珩捏起其中一枚，随着他的皮肤触摸的痕迹，梵文竟依次亮起。这番场景落在梁春许眼中，好似自己信仰的佛回应般神奇。
“是仙人的神迹啊。”梁春许深深地望着光源之处，口中喃喃，同时手中的佛珠不断转动，心中念起经文来。
“这个礼物怎么样？”池展显然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他看向唯一没什么起伏的池生，后者压下心中浮现的不安，抿唇微笑。
“老爷选的自然是极好。”池生往前几步，伸手抚摸另一枚珠子，没想当他触碰到的那一刻珠子突然散发出及其剧烈的金光，四人同时闭眼，直到光芒缓缓散去，惊魂未定。
“生生，你没事吧？”梁春许反应过来，她立刻抓起池生的手掌，确认没有什么伤口后才蹙着眉看向池展。
池展也不明所以，但直觉告诉他这样东西并非凡物，或许不该就这样打开盒子。在这样诡异的情况下池珩将东西放了回去，并且紧紧贴好上面原本存在的符咒。梁春许勒令池珩不准打开这个盒子，以免发生意外。而后者也看似乖顺地点头，回到自己房间休憩。
这夜凉风习习，河边传来蛙鸣，池府上下陷入安眠的时候，池生正在翻箱倒柜地找自己的书。
他疑心今日池展带回来的珠子并非凡间之物，更像是修道之人所用，他依稀记得在民间哪本有关志怪传说的书上看见过类似的，但那本书不知被放到哪里，饶是翻遍了整个房间也没能找到。
他只好作罢，在脑海中回忆有关的信息。如果说刚才的金光不是幻觉，那么必然会引来其他人的注意。
夏天的夜晚来得迟，但即使如此，刚刚也已是临近黄昏，那样耀眼的光芒会让人们错认为是镜子或者其他类的物品吗？池生觉得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几乎是瞬间便决定明日要对池展说明他所猜测的情况。
一夜无眠。
池展睡得不算安稳，甚至醒来时都带着些疲惫。妻子早已起床准备餐点，他望着自己眼下的青黑，心想或许这几天真的是太过于挂心生意场上的事情，以至于忽略了身体的极限。
池展不是个喜欢逼迫自己的人，当下他便放出飞鸽通知生意往来的伙伴，最近自己需要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怀着轻松的心情，池展打开了门。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门口站着池生，面上有些急切。池展想起自己第一次见池生时，对方还是个瘦骨嶙峋的骨架子，现在竟也成长地眉目俊俏，芝兰玉树。
但还没等他开口，池生就先一步说：“老爷，昨日的东西千万不要示于人前。”
池展的表情骤然转变，但并非是因为池生过于直白的话语，而是他也意识到这并非凡物。事实上池展是欣赏池生的，他过目不忘，又才思敏捷，有时池展也会想对方如果真的是他的亲生孩子便好了。因此对于池生的话他从来不当做孩童玩笑，正色道：“你知道那是什么？”
“我找不到那本书了。”池生摇头，手指收紧，“但我有印象。”
“昨日的金光。”池展敏锐，他意识到昨日唯一不正常的地方就是珠子突然发出光辉的那个瞬间，有多少人注意到了呢？作为一家之主，池展不会轻易乱了阵脚，于是他说：“我立刻飞鸽找人来看是什么东西，这几日我都待在家里，不用担心。”
池生点点头，认同他的做法。怀璧其罪的道理两人心知肚明，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池展认识一些修道的人，他即刻传递信息，在家中耐心等待。
而池生与池珩也如往常般上学堂去了。
直到商秉君的声音响起：“池珩，看来你不是天选之人啊，金鳞鱼都抓不到。”
“谁说的？”池珩坐在池生的身边，猛然站起身，他比商秉君稍高些，俯视着对方。学堂里其他的人纷纷扭头看来，位于视线中间的池生已经能够熟练忽视这些目光，泰然自若地盯着自己的书岿然不动了。
“那你拿出来啊。”商秉君挑眉，他生得相貌堂堂，但终归是差了池珩一截，气势上有些不足，但他拿出自己手中另一条鱼干，在池珩面前晃悠：“我这可有两条呢。”
“你那是涂的！”池珩冷笑，他一把夺过商秉君手中的金色鱼干，用手搓了几下，却发现似乎并没有褪色。此时身边人群的声音变大，窃窃私语所讨论的主角也变成了池珩。池珩扭头看向池生，后者蹙眉，微微摇头，示意这与之前并不是同一条。
“怎么样啊，是涂的吗？”商秉君声音中的得意更甚，他转头朝周围的人说：“我看你们池家也要完蛋了，你生辰快到了吧？竟也没什么像样的宝贝。”
池生合上书，眉心蹙起，他从商秉君的话语中品出些端倪，正要开口说话，池珩却伸手打断了他。
“这就给你看看宝贝！”池珩从怀中拿出两枚木珠，上面的梵文似乎发生了变化，然而那珠子上闪耀的光辉令池生瞳孔立即紧缩，他转头看向周围的人，普通人哪有见过这样神奇的物品，皆是一番惊讶的脸色。
而商秉君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一挥手袖，面上装作愤慨，“行了，是你的东西更好！”他转变的速度如此之快，学堂中的学子皆认识到木珠的确是稀世珍宝，纷纷投来羡艳的目光。
池珩终于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他收起散发浅金光芒的珠子，怡然自得地坐下，却发现身边的池生早已放下书籍，面色凝重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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