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特有的焦味似乎还缠绕在鼻尖,池生梦中的场景十分模糊,只能偶尔听见遥远的轻声细语。但很快那道声音消失了,剩下无穷无尽的流水,它们涌入池生的鼻腔,占据他的肺腑,没过他的头顶。
直到若隐若现的女人脸庞出现,她全身焦黑,只有一张嘴还在蠕动:“活下去。”
“活下去!”
这句话仿佛一根尖锐的刺,令池生猛然惊醒。
入眼的场景陌生,只有床边浅色的纱帐在清风中摆动,左手边一张八角桌,规矩地摆放着四张椅子。喉中仿佛咽下块烙铁,灼热地无法正常开口说话。
池生将手掌摊开,展现在自己面前,掌纹纵横交错,烧伤的组织液已经停止往外渗透,血肉相融,稍微移动一下便钻心地疼痛。
“咯吱——”木门被推开,池生迅速转头望去,一个女子身着豆绿莲花纹衣裙,她面容秀美,顾盼生辉,手中端着个盛满药液的白瓷碗。
“你醒啦。”女子放下手中的物品,快步走到他身边,伸手想要将他扶起。池生默不作声地拒绝了她的帮助,他手背撑住床板,鼓足全身力气,才终于让脚底落在了地面上。
“你是?”他的喉咙仍嘶哑着,仅是开口说这两个字便如同窒息般干涩。
“我叫元忆,这里是灵凝山。”女子见他实在难受,便一边解释一边端过旁边的碗,池生的手被火焰烧伤,连弯曲都非常困难,因此元忆拿着勺子递到他嘴边,“是我师尊带你回来的。你睡了半月有余,我已经通知师尊,等一下他就会过来。”
池生就着她的手将苦涩药液尽数吞没,脑中却无法停止思考。竟然已经半月这么久了么?他想起池珩,当时情况不容许再多说一句,不知他是否从小门逃出。想着想着,池生的思绪便开始飘荡,直到他面前出现了另一人。
看见他,元忆收回空瓷碗,微微俯身行礼,“师尊,他的身体已修复地差不多,但是......”她回头看向池生有些空洞的眼神,语气有些犹疑:“不知道是不是水淹坏了脑子?”
“竹吟,莫要开这些玩笑。”纪明彰语气严厉,但面上表情却没有相应的责怪,元忆朝他吐舌,知趣地站起身飘然而去。
池生抬起眼眸盯着这个陌生男人,男人看上去年不过三十,身姿欣长,丰神俊朗。他身着墨蓝色长袍,将衣摆轻轻撩起,在桌旁坐下。
“生生。”纪明彰的语调上扬,毫不犹豫地念出这两个字。池生则蹙眉,面上流露出警惕。没等他开口,对方继续说:“池展跟我提起过你,他说你天资聪颖。并且凭借鼻尖上的痣,要认出你不难。”
池生张了张嘴,自己的喉咙还是无法说话,只能极快地点了下头。
“我在去池府路上的溪流旁找到的你。”纪明彰稍显犹豫,但仅停顿了一下便再次说:“当时池府的火光冲天,我到达时已经无可挽回。”
他打量着池生的表情,手指在桌面上轻敲着,尽量温和,“你知道是谁杀了池展吗?”
池生摇头,他站起在房间里慢悠悠地转了一圈,用烧伤程度较轻的左手拿起宣纸。纪明彰立刻读懂了他的意思,递上毛笔。
“我只看见了两个人。”池生写道,左手并非他的惯用,因此速度缓慢,“他们脸上带着银色的面具,穿黑衣。当时我让池珩赶去绕佛寺,你可以带我去那里看看吗?”看过他的字,纪明彰长出一口气,终于是显露出悲伤的神色来。
“池珩我已经找到了,他在绕佛寺很好。”听到纪明彰的话,池生的眼眸划过一道亮色,嘴角抿起浅淡的弧度,“方丈与梁夫人是好友,认为池珩有佛缘,已经决定收留他了。”
池展与梁春许的父母都已去世,也无任何兄弟姐妹,因此池珩的归宿一直是池生醒来后担心的首件事,如今听见他归途已定,池生高高提起的心也终是放下。
“至于你。”纪明彰收回看向窗外的眼神,转而对着池生,“你有一定的修道天赋,不知道是否愿意留在灵凝山?”
“我想先去看看池珩。”池生落笔写。而纪明彰看过后只是点头,他说:“不如你就先在外门待一段时间,等身体好些了再去看他。”
池生思考片刻,点了点头。纪明彰站起身想要离去,但池生却再次伸手拦住他,这次他写字的速度快了些,“你会替老爷和夫人报仇吗?”
纪明彰缓慢地转过身,沉默半晌。他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他们的势力似乎很庞大,我需要一定的时间。”
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池生松开拉扯纪明彰的手,他眉眼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安静地写下:“嗯,感谢你。”
纪明彰从房间里出来后,脸上的表情却不见轻松,他心底似是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无论如何也甩不开。他缓慢地走向思行峰,踏上长长的阶梯,山顶搭建着几座木屋和阁楼。纪明彰找到其中一间,推门而入。
里面空荡荡的,只在中间放了张席子,思行峰的主人正在其上打坐,一身宽松的水色长袍,头戴冠玉,眼眸闭起。灵力在他周围缓慢地流动着,即使纪明彰走入也无法动摇他心神的一丝一毫。
而纪明彰对此见怪不怪,他只是单手撑着下巴,眼神定在某处,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师兄,我跟你说过这几天要闭关。”直到窗外太阳落下,纪明彰还在此地,一直无动于衷的男人才终于缓慢睁开眼睛,无奈地开口。
“归云,可是我真的有事情找你。”纪明彰见他神色恹恹也没有就此告别,而是顶着他谴责的目光继续说:“池展,你还记得吗?”
“那个青石镇的商人。”江步月见今日再要进入状态似乎是件不可能的事,便站起身抚平自己衣袖上的褶皱,不紧不慢地走出房间。
纪明彰紧随其后,他语速加快,“他死了,是银面人干的。”在听到那三个字时,江步月的脚步停下,思行峰是灵凝山较为高耸的峰头,可以说月亮似乎抬手便能摘得,此刻纪明彰看着对面的人转身,月光在他身后笼着一层模糊的颜色,但无法掩盖他语气中的杀意,“有他们的踪迹吗?”
“没有。”纪明彰话音落下,江步月的神色便暗沉下去,再次转身往前。
两人来到位于中间的木屋,纪明彰顺势坐下,再次道:“池展不是提过一个所谓的‘贵人’吗?池生,他现在就在灵凝山。”
从纪明彰的语气中江步月听出对方有意收留,他摆摆手,无所谓道:“你是掌门,你说了算。”
“嗯,那孩子心性不错,但修道天赋不算出众。”纪明彰字里行间透露出惋惜,“我多问了一句,他说对方似乎是为了那两枚珠子而杀人灭口。”
“无苦珠是天道圣物。”江步月不咸不淡地抛出一个惊天霹雳,此时天道还未显露于人前,其他人听到这样陌生的词汇只会愣住,但纪明彰早已从对方口中得知这个世界的真相,因此他也没有过于震惊,只是瞳孔放大,深深叹气。
“我暂时还没有得知有谁能与天道联系,你是唯一一个。”纪明彰开始是不相信江步月所说的‘天道’的存在,直到江步月几次言中人间之事,并且出手阻止了祸难的发生后,他对此深信不疑。
江步月嘴角流露出一个浅薄的笑容,看不出什么情绪,他为纪明彰倒上茶,说道:“将那孩子放在外门吧。”
“但外门的生活有些艰苦,会不会有些苛待了他?”灵凝山的外门弟子多是些一心求道但天资不足的人,平时需要做些杂货任务,每半年还需进行考核,排名靠后待遇也会随之便差。纪明彰考虑到池生怎么说也算是与故人有关,心下不忍。
谁想江步月面色如水,从善如流地说:“你不是说他心性不错?正好看看是否真的如此。”
纪明彰略略思考,便同意了他的说法。
两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直到纪明彰起身向江步月告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江步月重新为自己沏了壶茶。
“你是怎么想的?”突然他面前的木桌长出嘴来,开始说话,“我觉得那是个好苗子啊。”
“你不是曾说挑选救世主心性与天赋缺一不可吗?”江步月对于自己身边的东西突然开口说话也见怪不怪,继续品尝着香气浓郁的通天香,语调平缓。
“话是这样说。”九九九思忖片刻,顺着开头:“他的心性似乎更重要些。”
江步月喝茶的手顿了顿,将茶杯放回桌子上,拿过自己的闻潇剑,仔细擦拭起来,“那不是更好?我将他放在外门,你正好能够考察。”
“有道理。”这次九九九认同了他的话,又说:“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当救世主?我挺中意你的。”
江步月笑笑,从闻潇光亮的剑身中看着自己,眼底冷凝的情绪像个旋涡,卷着他的意识不断向下。随后他说:“不了。”
闻潇在月色的投影下散发出温柔的光泽,江步月手指拂过剑身,暗藏的锋芒瞬间将他的皮肉割开,开出无数鲜艳的血花。
-
池生在原来的房间里又待了几天,之后纪明彰偶尔会来问候,大多数时间是元忆端来药,边喂药边与池生闲聊几句,后来等他的手逐渐生长出新的皮肉,元忆便由着池生自己喝。
待到冬天,下起了大雪,连绵不绝的峰头盖上苍白的斗笠,池生的伤也终于好得差不多了。这条窗外的雪短暂地停下,他站起身走到门外,鼻腔中寒冷的气息吸入肺腑,他吐出一口白色的雾气,朦胧的景色看不真切。
“走吧。”元忆从房中走出,确认池生没有要拿的东西后,便将手里的石青色灰鼠毛领披风递给池生,“我带你去外门弟子居住的地方。”
他的伤病仍然需要保暖,裹上披风后脸埋在毛中,显得苍白又安静。元忆盯着他细密的睫毛,在心中暗叹,也不知道师尊是什么样的想法,人养好了却扔到外门去。她站在门口,犹豫片刻,还是将储物袋解下递给池生,“这是灵石,对你未来修道有帮助。”
“不用了,谢谢。”池生垂眸扫过精心绣制的袋子,视线很轻地从元忆不舍的脸上扫过,淡淡说道:“就送到这吧。”
与面前人相处的时间不算久,但元忆却没来由地生出些不舍的情绪,她拿出外门弟子的玉牌,上面镌刻着‘赵贰佰’的字样。
池生挑起眉,有些不知所谓地等待元忆开口。
“外门弟子平时需要做些杂活,每半年一次考核。”元忆伸手替他拂去肩膀上的雪花,接着说:“外门弟子是不能保留自己的名字的,以百家姓加考核排名相称。但灵凝山的藏书阁朝外门弟子开放,你可以随时去看。”
“好。”
对方坦然的接过玉牌挂在腰间,元忆却有些意外,他的事情她也从纪明彰那里听说了些许,听闻池家对他不错,连池这个姓都给了他。元忆本以为对方会对名字较为看重,没想到池生只是放好玉牌,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神色平静。
他将披风重新叠整齐,递还给元忆,露出底下云灰色的水波纹外门弟子袍来。池生抿唇,露出少见的笑容,“还给你,再见。”
元忆看着他走入外门弟子的院落,随着房门“吱呀——”一声,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池生进门后,将自己身上的碎雪花拍落,抬起头,却见周围是一圈的人。他们都穿着外门弟子的服饰,身后是连着的床位,领头人站在最前,靠近池生。他脸上带着冷笑,池生垂眸,扫过他的腰间,那里赫然写着:赵一。按照元忆的说法,他便是上次外门考核的第一名。
“你是什么来头?”赵一不怀好意地从上至下打量新来的这个人,对方眉目清冷,眼尾上挑,天生有股子看不起人的味道,打个照面的功夫,赵一就开始讨厌他了。
“普通人。”池生不想多生事端,他抬起头,避开对方直勾勾的视线。他流转眼神,寻找着自己的床铺。
赵一见他连说话时都不看自己,更加失去耐心,他一把推在对方身上,那人的身体轻飘飘的,稍用些力气便往后退去。他心下生出些兴味,说:“那你怎么会认识元忆师姐?”
“巧合。”池生的胸口被他按住时似乎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就是灵力的感觉,因此池生只想避开这个话题,以免招致更多的麻烦。
没想他话音落下,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
“什么天大的巧合啊?”赵一也随着旁边的外门弟子们调笑起来,他双手抱在胸前,笑意消失在眼底,转而语调变得迅速:“赵贰佰?我告诉你,元忆师姐不是你这种人能够肖想的,我今天就教教你灵凝山外门的规矩。”
他走到池生的床铺前,指着那仍带着淡淡香气的被褥,冷声道:“给我扔出去!”
外门弟子似乎都以他为首,言听计从,因此他话音刚落,有几人便一拥而上拿起了池生的枕头与被子。池生的手捂住嘴唇,不让咳嗽溢出,他深深呼吸几口,站在原地盯着他们的动作,眼中浮冰,却无能为力。
此刻他才真实地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池生。
这天,天道九九九的世界已存在五百一十年,赵贰佰正值二十三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