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池潆的祈愿奏效了,总之一连几日她都没再见到过晏元珩,不知道是她刻意在避开他,抑或是他在躲她。
再次见面,是在一日午后,池潆坐在窗前,正一手撑着脑袋,另一手虚虚握住没绣好的香囊,一声清响后,香囊坠落。与此同时,窗外风声萧萧,桂枝摆动,显现一人影。
池潆似有所感,脑袋一点,猛然从睡意中惊醒,一睁眼便看见了外面的晏元珩,如同见鬼了一样。
晏元珩不悦:“这么看我做什么?我长得很丑吗,还是说又是哪里不合池小姐的心意了?”
他目光下移,落在池潆因睡着掉在桌上的香囊,阴阳怪气说道:“看来池小姐也有不擅长的东西。”
池潆还没睡醒,听他不知所谓讲了这么一大出,前些日子积攒的闷气一并带了出来,她学着晏元珩的语调,抑扬顿挫道:“说得好像你很擅长嘛。”
谁知晏元珩丝毫听不出她在讽刺他,竟然还得意洋洋道:“多谢。”
她哪里在夸他了?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她跟这种脸皮堪比城墙厚的人就没话说!
但许是怀揣上回对他退贺礼的不满,池潆不死心,继续问:“你真的很擅长吗?”
“当然是假的。”
池潆狠狠地瞪他一眼,她气冲冲地道:“你烦不烦。”说完当即就抽取支窗的小棍,晏元珩及时地接住了将关的窗,悠悠然探出了头。
他道:“看来小姐对我很不满意,想来我也没机会再留在小姐身旁了,可惜我为此赴汤蹈火,竟落到个这么下场。”
语气中满是一腔真心一片好意被辜负的样子。
池潆本来都气鼓鼓地起身准备走了,听他这么讲,辩驳道:“你留不住就留不住,关我什么事?明明是你自己讨人厌,为什么要怪我,你烦不烦,再说我现在就去找阿兄把你——”
晏元珩倏然笑出了声,笑声朗朗,手支在窗框上,笑弯了腰,连带窗牖都止不住得在抖。
池潆从没见过他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容,这让他看起来没那么阴暗,也终于有点人样了,勉勉强强地能看得过眼了。
但是他笑什么?
她说的话很可笑吗?池潆觉得心中郁气更甚,圆眼瞪大,不可思议:“你在嘲笑我?”
晏元珩轻咳两声止住笑声,说道:“这还是小姐第一次对我说这么长一段话。”
她生气时的样子像只炸毛的狸猫,亮起尖牙利爪,好似随时随地要扑过来打一架,眼神里带着“你惹了我你完了你等着吧”的威胁意味。
池潆站在窗前,觉得他脑子多半是有问题,她当即抬步走决定不再和这样的神经病对话。她才抬出一只腿,身前就蓦然被抛来一个东西,池潆下意识张开双臂接住。
——是一个镂空花鸟纹银香囊。
晏元珩在窗外,对她说:“在沧州时见到的……就当作上回生辰礼的回礼。”
池潆迷茫:“可你将玉扣还给我了呀。”
晏元珩笑眯眯的:“哦,忘记了,那小姐将玉扣再给我吧。”
池潆顿感不妙,她警觉地睇他一眼:“是你自己不要的。”怕他赖上自己,她也要将手中的烫手山芋丢走,这样他们谁也不欠谁,“我也不要你的香囊,你拿回去吧。”
晏元珩却纹丝不动,丝毫没有拿回去的意思:“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拿回来的道理。”
池潆觉得他简直不要脸,他怎么好意思说这话的,她立即驳道:“那你为什么还我的东西?”
晏元珩面容平静,理直气壮道:“所以小姐将玉扣再给我,这不就行了?”
池潆被他稀里糊涂又绕了回来,她被噎得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气得睫毛都在抖,脸颊浮上绯红,最后一怒之下,窝囊地拂袖而去了。
她穿过花罩屏风,坐在拔步床上,从自己紧握的手中拿出那个银纹香囊,里边的香盂因她的动作而晃动,须臾,又如不倒翁,神奇地回归原位。
可恶!她当时就不应该立刻离开,明明是他先做错事,是她占理的!她当时就应该抓住这一点使劲反驳他,让他无话可说。
气死了气死了。
池潆越想越懊恼,连带着这银纹香囊都觉得碍眼。
她正欲起身将东西塞进妆奁的角落里,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什么,她细细回想方才晏元珩的所作所为,又看了看手中的香囊。
她用手指轻轻拨动,香囊发出清脆的金属相碰的声响。
少女眼神慢慢放空,双眼没个聚焦点,直愣愣地望向前方,片刻后眼眶干涩,才缓慢地眨动一下。
……所以他是在道歉吗?这个东西是赔礼?
池潆慢一拍想清楚后,脸上出现了微妙的表情,他要道歉能不能好好道歉,这样故意激怒她然后让她收去赔礼,哪有像他这样单方面道歉的?她不同意!
池潆怒气冲冲地将银纹香囊塞进妆奁最下一格,“啪”的一声合上后,再上了层锁,拎着钥匙四下望了一圈,最后将它丢在床底,还用脚往里踢了一下。
她暂且不想见晏元珩了,可惜这回天不遂人愿,晏元珩没再被派去任务了,接下来的日子总能时不时见着他,她每次一转头总能看见他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好几次池潆都差点忍不住想要给池拂浪说让他派点任务给晏元珩。
不过每一次她都没能问出口,等到阿兄走后,自己又懊悔不已。
每日来视察的池拂浪也为此头疼,他已经将能派的任务都派了,其余的就涉及军中机密了,他不可能交给晏元珩。
好在近来不知为何,妹妹对此人的态度差了许多。
*
这日晨起,池潆像往常一样打着哈欠坐在梳妆台前等着桐秋为她梳好发髻,桐秋今日却并未为她戴上发带绢花,而是别上了一些五颜六色的花。
桐秋见镜子里的姑娘面露不解,笑着解释道:“姑娘忘了么?今日是端阳节,该佩彩胜、簪五时花,还要在手臂上缠上五色长命缕来辟邪去灾,姑娘今后都顺遂安康,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沉寂多日的系统很应时地说道:“宿主,任务十一的长命缕你一定已经做好了吧!现在将它送给男主他一定会感动到哭泣!”
她含糊:“知道了。”
她打发走系统,心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晏元珩,这些时日她没再和他说一句话,完全忽视了他,也自然而然地忘记了还有任务这一回事。
池潆硬气地想,上回送他礼物他不要,这次还想让她送东西,她不干了!
桐秋将她浑身上下都挂上了香草,衣裙还选的是一件五色百迭裙,颇有节日的气氛。
池潆跟着池夫人身边的侍女一同走去,穿过廊道,晨时的朝露卷来一股凉意,还没走到后园,池夫人就遥遥朝她招手。
池夫人上前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许久,称赞道:“我们阿潆果真是好看,阿娘不知道宣州有没有做粽子的习惯,若是不会也不打紧,阿娘教你。”
池潆这才发现后园中花草簇拥的六角亭上,摆了一长桌,陈列了糯米芦苇叶枣子,旁还有一些做好的成品。
她四下望了望,池夫人了然,对她道:“你兄长和父亲半夜入宫去了,陛下急召的,不过待会儿就回来了。”
她说着,便拉着池潆的手入了六角亭,将芦苇叶递给她,池潆接过,也学着池夫人的手法将芦苇叶弯成一个圆锥状的封闭区域。
她加糯米、馅料……到了最后一步盖上粽叶时却始终不得章法,手指好似不停使唤一样,她刚折好这边的叶子,另一边就漏了角,糯米漏了出来。
她从小就对做手工的细致活头疼,有时候都怀疑这双手是不是真的受自己操控。
池夫人看她久不出声,投来目光,眼前的少女两手握着一个漏米的粽子,手忙脚乱一阵最后弄得满手都是糯米,一脸茫然手足无措的样子。
池夫人见状,哈哈大笑几声,眼角泪花儿都涌了出来,好一会儿才止了笑意,将池潆手中歪扭的粽子接过,三两下就成了个标准的角黍。
池夫人又给她演示了一番:“最后合盖上时要使力捏住……”
“阿潆!”
亭外传来声音,池潆闻声看去,鹅卵石小路上,宁国公和兄长一前一后朝他们走来。
池夫人接过身旁侍女递来的帕子,擦干净手后忙带着池潆往下迎去。
池潆这才刚掌握点包粽子的门道,就被池夫人带着下了阶梯,她心里还想着这次一定一雪前耻,她就不相信了,不就是用叶子装米吗?
凉风习习,将要带去晨间露珠雾气,此刻浮云蔽天,日光还未亮起,宁国公看了眼,笑道:“还好赶来及时。”
他说着,从袖口中小心拿出一根绳子,五色丝绳交织缠绕在一起,这是一根编织的长命缕,他朝池潆伸出手:“来。”
池潆眨了眨眼,一时未动,宁国公身旁的池拂浪当即就在旁煽风点火:“看来阿潆不想要父亲的五色绳呢。”
池夫人接上话:“那可惜了,昨夜池桢可是编了一夜的绳子呢,”她打趣道,“说起来,阿潆应当是像池桢,所以才手笨,可惜啊可惜,怎么没随了我的心灵手巧。”
他们在说话间池潆就已经反应过来伸出了手,宁国公将他手上那根长命缕绕在了她的手上,打了个结。
宁国公说道:“辟邪祛灾,从此以后阿潆无灾无难。”此后,她会永远安康幸福,再不会发生十三年前的事情。
池潆浅浅地笑了,应道:“好。”
无灾无难,她也希望今后顺遂,不求跌宕起伏,只求平安无虞。
她正打算收回手,池拂浪又凑了上来,说道:“我也有。”说罢手疾眼快地拿出根绳子系在她手上。
池夫人见此也乐了:“这说的像谁没有似的。”
她特意拉过池潆空荡的左手腕,将长命缕系在上面,瞬息之间,池潆两只手便被缠满了长命缕。
她还来不及去欣赏,这时,身旁的桐秋也上前,踌躇道:“我也有长命缕想赠予姑娘,愿姑娘今后平安,不知姑娘……”
池潆一脸淡定地伸出了手。
待她系完,池潆一看,左手右手各两根正好对称,五颜六色的色彩,看着就令人心情愉悦。
“姑娘……”又一个侍女怯生生开口。
池潆无奈伸出手。
大抵是开了这个头,身旁的其他人也纷纷围了上来,“姑娘”“姑娘”地叫她,她不好意思拒绝,最后手腕系不下了,系在了小臂和臂弯、还有腰间香囊上。
池潆被层层围住,她朝一旁看热闹的三人投去目光,三个人都在笑,一副看热闹的样子,丝毫没有阻止的想法。
以至于最后,她浑身上下缠满了五色绳。
池潆缓慢地抬起沉甸甸的两手,觉得自己现在特别像一棵圣诞树,花花绿绿的,上面全是装饰物,走一步就会掉一个小礼物下来
她开始认真思考从手上薅一个长命缕送给晏元珩的可能性。
池潆还在愣神的时候,额头陡然一凉,随即闻到一股酒味,混合药材的刺鼻气味。她抬眼一看,只见池拂浪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个像罐子的东西。
“别摸——才画上的,”见她一脸不解,池拂浪问,“你从前在宣州的时候莫非从没见过这玩意儿?”
此话一出,另外三人面色都微妙变了,这以雄黄涂额的习俗还是池拂浪特意从宣州打听来的,上京人过端阳不涂雄黄,反而是江南一带热衷于此。
若她不知晓,岂不是说明这些年她根本没有好好过节,那她的养父母得多苛待她?
池潆没有察觉到气氛的转变,她老实道:“没有。”
宁国公给她细致解释一番,池潆垂着脑袋认真听,她是真不知道这些习俗,好在池拂浪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池夫人更加心疼自己的小女儿了,她拉过她的手,轻柔地环抱住她:“没关系,以后我们一家一起过,不止是端阳。”
池潆埋在她的胸前,觉得眼眶有点发酸,她的心里不由地涌起羡慕,羡慕这个世界的池潆,能够拥有这样真诚而炽烈的爱意。
她动了一下,浑身上下系满的长命缕也随之而晃。远远看去,好似池夫人抱了一簇鲜艳多彩的花一样。
她低声回答:“好。”
从前节日于她而言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那天除了比平常多吃一口粽子外没有别的了,但是在这个陌生的时空,她却隐约触碰到了除了粽子以外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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