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佛塔内,灯火摇曳,将九襄与慧能的身影投在宝塔的砖壁上。
“鹤喙无痕煞,九襄你命中注定有‘三劫九难’,应是‘劫难’到来了。”慧能的目光落在九襄左手腕那淡红色的胎记上,“孩子,随我来吧。”
塔顶,夜风凛冽。
九襄依言盘膝坐下,阖目凝神。她能感觉到住持宽厚的手掌虚按在自己后心命门穴上,下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温煦暖流,沛然莫御却又柔如春风,自穴窍涌入,瞬间冲开了经络中滞涩之处。
这感觉奇妙无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挣脱了无形枷锁。她的心神从未如此澄澈空明,如雨后碧空,纤尘不染。浩瀚如海的精纯真气,如同最慈悲的渡船,载着她的意识冲破迷障,向着无边的虚空飞升……
守护着这片心神的慧能大师,随着真气的输送,一颗心却不断向下沉去。他在想,这风暴前最后的宁静……又能持续几时?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那血雨腥风的年月。
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名为萧半能的男子,面如修罗,掌力雄浑。一招“隔山打牛”,掌风未至,三丈外的敌人已脏腑俱碎,江湖人称“阎罗摧山”。
他身边总是站着那个貌若潘安的师弟吴明,指法如电,精纯的“纯元炁”能瞬息封人经脉,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玉指封魂”。
新帝弑兄篡位,他们拼死护着先帝最后的血脉杀出重围。那窃来的龙椅终究根基不稳,“先帝遗孤尚在人间”的流言如野火燎原,真假难辨的义旗在四方竖起,搅得朝野人心惶惶。为根除后患,新帝布下天罗地网,一场铺天盖地的清剿席卷而来,最终竟演变为震动天下的灭佛浩劫。
讽刺的是,这掘地三尺的追杀,反而逼得他们遁入空门。杀人如麻的“阎罗”与“封魂”,竟在青灯古佛下,寻到了一隅生路。为遮掩身份,他不得已毒杀了识破他们来历的能修师太,却也因此才有了这座报恩寺。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在满手血腥后,借此栖身,亦是忏悔。
慧能的目光落在九襄双手结成的金刚指。
九襄的降生,仿佛是佛祖对他的一场点化。她身带“鹤咬痕”,于烈焰中啼哭而来,自己从火盆中将她夺回的那一刻,便似承接了一段无法推卸的佛缘。这女婴,是他必须守护的菩提真种,亦是他涤荡过往之机会。
便在此时,“襄儿,慧能大师……” 冯氏惊惶的呼喊声自塔下传来,打破了慧能的思绪。几乎同时,他已清晰地感知到,地面传来了极细微的震颤,更有一股杀气,由远及近,刺破报恩寺周遭祥和的天地元气……该来的,终究来了。
时值丑时,万籁俱寂,报恩寺的山门却被暴烈的马蹄声狠狠踏碎。秦将军一马当先,枣红骏马人立嘶鸣,碗口大的铁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溜火星。她一身黑衣束甲,犹如暗夜中走出的修罗,手中那杆烂银长枪在火把映照下,流动着嗜血的寒光。她的目光,比枪尖更冷,如两道冰锥,瞬间钉在了早一步赶回寺院的慧明身上。
“阿弥陀佛,”慧明双手合十,僧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神色静如止水,“秦将军去而复返,是何缘故?”
“缘故?”秦将军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长枪遥指寺院深处,声音斩钉截铁,“今夜有贼僧行刺公主,意图坏我两国和亲!此獠,乃是西戎细作!大师,事关国体,本将军要搜遍全寺——你们都给我搜仔细了!”
一声令下,如虎似狼的兵士轰然应诺,粗暴地撞开一扇扇殿门。原本沐浴在静谧梵唱中的古刹,顷刻间宁静荡然无存,唯闻甲胄铿锵、呼喝厉斥。
众僧如惊弓之鸟,在这突如其来的灾厄面前,戒律堂首座慧仁有条不絮地指挥众人进入伽蓝殿,于菩萨座前匍匐顶礼,祈求慈力加被,护佑周全。
冯鸿趁乱溜至秦将军身侧,暗暗摇头,示意冯氏已不在房中。两人眼神交汇,俱是焦躁。
“秦将军,”住持慧能的身影悄然出现,如岳峙渊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寺为公主祈福之心,天地可鉴。长明灯犹在大雄宝殿燃烧,将军何必在此徒劳纠缠,放任真凶远遁?”
“老和尚,休要啰嗦!”秦氏心中邪火翻腾,认准了冯氏必被藏匿于此,“全寺都搜过了?”
“禀将军,只剩那宝塔,门锁未开!”
“废物,一把锁而已!砸开!”秦氏长枪一扫,身旁亲卫脸上已多了一道血痕,连滚带爬地冲向宝塔。
“慢!”慧能声如洪钟:“此中供奉的,乃‘西来龙象’大乘高僧的舍利。莫说是你,便是王侯将相至此,亦需沐浴焚香,虔心顶礼,岂容外人唐突!”
“闪开,我今日偏要进去探个分明!”
“阿弥陀佛!将军所寻,可是个和尚?”慧明疾步上前,“本寺僧众皆聚集在伽蓝殿,塔内绝无他人!”
“既无人,”秦氏冷笑,字字如刀,“何须落锁?”
“铿——!”
话音未落,铜锁已然崩碎!碎铜块尚在空中飞溅,慧明已闪身挡在塔门前。冯鸿急于入塔,一掌推出,竟觉如中空谷,连对方僧袍都未沾到,心下骇然。
“是他!客栈的贼和尚!”一声惊呼炸响,数名护卫瞬间刀剑出鞘,将慧明团团围住。
“拿下!”秦氏厉喝。
混战立起!慧明身形如鬼魅,在刀光剑影中穿梭,指风过处,必有护卫僵立倒地。但他心系塔内,不免分神。冯鸿觑得空隙,如泥鳅般滑入塔内。慧明心急如焚,急于甩开护卫去追他,袖中三枚乌木短矢朝着护卫激射而出!
“铛!”一枚短矢被秦氏长枪精准击落。
她探手抄起,只看一眼,浑身血液沸腾起来!那短矢尾部的独特刻痕,与害死夫君的暗器一模一样!
“前朝余孽——今日我必取你狗命,以祭我夫君在天之灵!”积压了半生的血仇,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双目赤红,声如泣血,手中长枪仿佛化作复仇的毒龙,携着撕裂夜空的尖啸,直刺慧明咽喉!
慧明刚侧身避过横扫而来的一剑,僧袍尚未垂落,秦将军的烂银长枪已如毒龙直刺面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身形正处在最尴尬的凝滞瞬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寒芒在瞳孔中急速放大,这一枪,狠得断绝了生机。
“慧明——!”
冯氏恰在此时冲出塔门,正见那索命一枪!她没有丝毫犹豫,如扑火的飞蛾,合身撞向枪尖!原来冯氏见有人冲塔,为护九襄,便主动出来。
“噗嗤!”
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沉闷得令人窒息。
世界,仿佛在慧明眼前静止了。他眼睁睁看着那温婉的身影软倒,下意识张开双臂,将她冰冷的身体紧紧接入怀中。鲜血,自她胸口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他灰色的僧袍,那般灼热,那般刺目。
“你…不该…出来……噗!”他喉头一咸,鲜血自嘴角扑出。
冯氏在他怀里,努力抬起手,想拭去他唇边的血,却徒劳无功,只能化作一抹染血的温柔:“师父……我…很开心…”
“我…我…”慧明浑身剧颤,积压了十年的情感如山洪决堤,却堵在胸口,只剩下无伦次的“我”字。
“慧明你的心…我早知晓了……”冯氏气若游丝,泪混着血滑落,“终是我…连累了你……”
“不!我骗了你…我不是慧明…”他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我…是吴明…”
“吴明…也好…慧明…也好……”她咳着血,眼神却异常明亮,望着他,充满了对来世的期盼,“但求来世…你我…能做一对…柴门炊烟的…寻常夫妻……”
这极致凄美的一幕,深深刺痛了旁观的慧能。
“哈哈哈哈……!”
一阵悲凉至极的狂笑,骤然划破夜空。
慧能环视着这浸润了他十余年心血的寺院。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是他放下屠刀后,试图洗净罪孽的见证。然而,当慧明倒下,他眼中最后一丝留恋化为决绝。
“罢了。”
他低语一声,突然起身夺过一支火把,猛地掷向释佛塔的塔基!塔基的七宝砖瞬间火光四射,熊熊大火中,砖面上阴刻的《金刚经》偈语泛起庄严而悲怆的金芒。
“绝不能让塔里的东西,落入官兵之手……”慧能凝视着冲天火光,“当年我亏得有这分先见之明,将极易燃的石煤粉末混入烧制七宝砖的陶土中,制成这遇火即燃的内燃砖用作塔基,防的,便是今日。”
释佛塔底层,赤红的火舌已猛地窜出,贪婪地舔舐着夜风,浓烟滚滚而上,瞬间映亮了半边天空!与此同时,惊恐的呼喊声四起:“走水了!走水了!释佛塔!释佛塔着火了!”
伽蓝殿内,原本闭目诵经的僧众顿时炸开了锅,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慧仁冲到殿门,今夜他一直努力维持的镇定瞬间破碎,望着那冲天的火光,目眦欲裂:
“快!快救火!所有能动的,都去提水!快啊——!那是本寺的藏经阁,万不能有失!”
他声音嘶哑,几乎带着哭腔,一把推开身前呆若木鸡的弟子,率先冲向院中的水缸。一部分胆大的僧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灾祸激起了血性,强忍着恐惧,跟着慧仁慌乱地寻找所有能盛水的器皿。
混乱,彻底的混乱,取代了之前凝固的死寂。
哭喊声、惊呼声、杂乱的脚步声、水桶碰撞声……与那熊熊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将这报恩寺的夜空,彻底推向了无可挽回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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