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魔渊，其名便足以让三界众生噤若寒蝉。
这里是天地间的污秽归处，是灵气断绝的放逐之地。浓稠如墨的魔气终年不散，形成遮天蔽日的永恒夜幕，其间仿佛有无数怨魂在尖啸、在哭泣，永无宁日。罡风如刀，刮过嶙峋的怪石与腐朽的枯骨，带起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寻常修士，哪怕只是靠近渊畔，也会被那无所不在的侵蚀之力搅乱心神，修为大跌，更遑论深入这无间地狱。
然而，就在这生灵绝迹的深渊之底，却有一处异样。
并非光芒——这里早已被光明遗忘了千万年——而是一种“静”。一种吞噬了所有声音、连魔气都为之绕行的死寂。
核心处，并非预想中的尸山骨海，反而是一方相对平整的黑色石台。石台之上，隐约可见一道人形轮廓。
他周身笼罩在极其稀薄的暗红色光晕之中，那光晕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却顽强地抵御着周遭无尽魔气的侵蚀与挤压。若细看，便能发现那并非实体，而是一具正在缓慢凝聚的……魂躯。
厉沧的意识，便是在这片永恒的混沌与死寂中，一点一点重新拼凑起来的。
第一个浮现在“脑海”中的感觉，是冷。
并非冰雪之寒，而是一种浸透灵魂的、虚无的冰冷。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孤独地漂浮在时间的尽头。
紧接着，是痛。
并非利刃加身的锐痛，而是灵魂被寸寸撕裂，又被某种蛮横的力量强行糅合在一起的、绵密而深沉的剧痛。每一寸“新生”的魂体，都承载着陨落前那一刻的绝望与不甘。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汹涌地冲击着他尚未稳固的神魂。
……冲天的火光，昔日师门熟悉的亭台楼阁在烈焰中崩塌。
……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此刻写满了憎恶与恐惧，嘶吼着“叛徒”、“魔头”。
……恩师……不，那已不再是恩师，那张扭曲狰狞的脸，眼中闪烁着不属于他的、疯狂而贪婪的光。
……还有……他。
那一抹最清晰的、也是最为刺痛的身影。
白衣胜雪，遗世独立。站在所有讨伐他人的最前方，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总是清冷如古潭的眼眸，在那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顾云止。
这个名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入厉沧的神魂核心，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他刚刚凝聚的形体再次溃散的悸动。
“顾云止……”
一声无声的嘶吼在魂体内震荡。没有声音发出，却引动了周遭的魔气一阵翻腾。
为什么？
百年光阴，于修仙者而言或许不算漫长，但于他而言，在这暗无天日的渊底，每一刻都是煎熬。他一遍遍回想，一遍遍质问。
为何当初唯一知晓部分内情的你，选择了沉默？为何要站在我的对立面，眼睁睁看着我被打入这无间地狱？
恨意，如同这渊底的魔气，滋养着他残破的灵魂，也成为他重塑己身最原始的动力。
他记得最后那一刻，陨仙台上，万千法剑指向他一人。他浑身是血，灵力枯竭，却依旧挺直了脊梁。他看向顾云止，想从那双眼里找到一丝不同的情绪，哪怕只有一丝。
可他只看到了一片冰冷的、近乎绝望的平静。
于是，他笑了，带着满身的狼狈与滔天的怨愤，说出了那句终结一切的话：“顾云止，这仙界，配不上你的‘正道’！”
然后，便是身躯坠入无尽深渊，神魂在狂暴的能量中寸寸瓦解的极致痛苦……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
厉沧猛地“睁”开了眼——尽管他此刻并无真实的双眼。魂体感知到的，是更为纯粹的能量世界。无尽的黑暗，流淌的污秽能量，以及……一丝微弱，却与他本源紧密相连的、来自渊底更深处的召唤。
那是他的旧物，或者说，是他前世本命法器——“焚寂”的残片。正是这丝联系，护住了他最后一点真灵不灭，并在百年间，自主地汲取着这万魔渊中狂暴的能量，为他重塑魂基。
过程缓慢而痛苦，如同将一个人打碎成最细微的尘埃，再一粒粒重新拼接。若非他意志坚韧远超常人，早已在这无尽的折磨中彻底疯狂或消散。
“呃……”
魂体内部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凝聚到了关键阶段，更强大的魔气如同找到了突破口，疯狂地涌入，试图占据、污染这新生的容器。厉沧的魂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光晕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崩毁。
“休想……”
他凝聚起全部的意识，那是一种历经百劫而不磨的桀骜与不屈。前世，他能以惊才绝艳之姿纵横仙界，今生，他亦能在这绝境中夺回一切！
“吾名厉沧……乃焚寂之主，沧溟之君！区区无主魔气，安敢噬我？！”
强大的神念如同无形的风暴，以他为中心悍然爆发。不再是被动的承受，而是主动的掠夺与吞噬！周遭的魔气被强行扯入魂体，那暗红色的光晕骤然变得炽亮，虽然依旧邪异，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唯我独尊的霸道。
吞噬，炼化，凝聚。
时间在这深渊之底失去了意义。或许是一瞬，或许是又一个百年。
当最后一丝狂暴的魔气被彻底驯服，融入魂体之中，厉沧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完整”。一具全新的、完全由精纯魔元构筑的躯体，静静地悬浮在石台之上。
他缓缓低下头， “看”向自己的“双手”。不再是虚幻的光影，而是凝实如玉的形态，指尖萦绕着暗红色的、温顺而强大的能量流。
这具身体，比他前世的身躯更年轻，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映衬着那双骤然睁开的、猩红如血的瞳孔。瞳孔深处，是沉淀了百年的戾气，是看透世情的嘲讽，以及一丝重获新生的、冰冷的光芒。
他成功了。
自陨仙台魂飞魄散，到如今于万魔渊底重塑魔躯，他厉沧，回来了！
虽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具新生的躯体远未恢复到前世的巅峰状态，十成力量恐怕只剩下一二。但，足够了。足够他离开这鬼地方，足够他去找回失去的一切，查清当年的真相，以及……去见那个“故人”。
他轻轻落地，足尖点地的瞬间，一圈暗红色的涟漪无声荡开，将脚下坚逾精铁的黑色岩石震出细密的裂纹。
活动了一下新的肢体，略微的陌生感之后，是如臂指使的契合。这具身体，本就是他以自身真灵为引，吞噬万魔渊本源重塑，与他无比契合。
他抬眼，望向那一片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上空。目光仿佛要穿透这无尽的魔气与岩层，直达那久违的人间。
“仙界……顾云止……” 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却冰冷刺骨，“百年不见，这份‘惊喜’，希望你们……接得住。”
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那笑容里，是毫不掩饰的邪气与复仇的火焰。
他需要力量，更需要信息。百年过去，外界不知已是什么光景。万魔渊虽是绝地，但渊底并非完全空无一物。总有些被放逐的古老魔物，或是像他一样，凭借特殊手段苟延残喘的存在。
而他的神念，已经捕捉到了不远处，一丝微弱却带着恶意的窥探。
厉沧猩红的眼眸转向那个方向，目光锐利如刀。
“看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吧。”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本君初醒，正缺个引路的。是你自己滚出来，还是……本君请你出来？”
话音落下，四周的魔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片刻的死寂后，不远处一堆巨大的、不知是何生物遗留的骸骨后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佝偻、丑陋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那是一个形态类似人形，但皮肤如同癞蛤蟆般布满脓包，眼睛只有豆粒大小，闪烁着狡诈与恐惧光芒的低等魔物。它感受到厉沧身上那纯粹而高等的魔元威压，浑身颤抖，匍匐在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嘶哑声音：
“大……大人……饶命……小的……小的只是路过……”
厉沧缓步向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魔物的心脏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卑微的存在，眼神里没有厌恶，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冷漠。
“路过？” 他轻笑一声，“这万魔渊底，可没有‘路过’一说。告诉本君，如今外界是何年月？仙界……尤其是天枢宗，近况如何？”
那魔物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回……回大人……小的……小的被放逐下来已有甲子……只……只知如今是……是玄黄历……万劫纪元……具体……具体年月……小的不知啊……”
“天枢宗……依旧是……是仙门魁首……那位……那位云止仙尊……威势更盛从前……”
“云止仙尊”四个字，让厉沧的眼神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威势更盛从前？好，很好。
“那他，可曾有过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厉沧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无形的压力却骤然增大，让那魔物几乎瘫软在地。
“不……不知……小的……小的这等卑微存在……怎……怎会知晓仙尊动向……” 魔物瑟瑟发抖，豆大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
厉沧沉默了片刻。也是，这等蝼蚁，能知道些什么。
他失去了问话的兴趣。如今最要紧的，是离开这里。
“本君欲离开此地，可知最近的出口在何方？”
那魔物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指向一个方向：“那……那边……往噬魂风带的方向……穿过那里……据说……据说有一处空间薄弱点……或许……或许能通往外界的……幽冥鬼蜮……”
幽冥鬼蜮？那是三界交汇的灰色地带，混乱不堪，却也消息灵通。倒是个不错的起点。
厉沧点了点头。“看在你还算识相的份上……”
魔物眼中刚升起一丝希冀，却见厉沧随意一挥手。一道暗红色的魔元如丝线般掠过，瞬间缠上了魔物的身躯。
“便赐你，成为本君重临世间的第一份养料吧。”
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那魔物连惨叫都未能发出，身躯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所有的魔气、魂力都被那暗红丝线抽取一空，最终化作一蓬飞灰，消散在罡风之中。
厉沧闭上眼，感受着那微不足道，却真实不虚的力量融入己身。虽然对于他庞大的需求而言只是杯水车薪，但这是一个开始。
掠夺与吞噬，这本就是魔道最快捷的路径。前世他不屑于此，最终落得那般下场。今生，他不会再有任何顾忌。
他再次抬头，望向魔物所指的方向，那双猩红的眼眸中，只剩下冰冷与决绝。
百年沉寂，魔星再临。
这潭死水一般的三界，是时候，再掀起滔天巨浪了。
他身形一动，化作一道若有若无的暗红流光，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朝着那所谓的“噬魂风带”疾驰而去。
深渊依旧死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石台上残留的、一丝尚未完全平息的能量涟漪，证明着此地，曾有一位枭雄，自死亡中归来。
他的征程，始于深渊，却绝不会，止于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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