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初春。
前几日落下的细雪还倔强的压在枝头，被树下的人影一撞，全都簌簌落下。
树下，少女的头顶结结实实的接住了这些雪团。这些碎开的雪屑得了些暖气，很轻易就化作雪水，顺着她的鬓边淌了下来。
“大姐姐跟你说话呢，木头——”
穿着粉绒绣花袄的沈灵，此刻正怒目圆睁地掐着腰，伸出手又在少女的肩头使劲推了一把。顷刻间，震下了树枝上残存的雪团。
雪团在地面溅开，险些弄脏站在沈灵身后的沈青霜的衣裙。只见她穿着一件云纹锦袍，披着银貂毛斗篷，怀里揣着一只暖呼呼的手炉。
沈青霜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只不悦地微微皱了皱眉。沈灵会意，立马将话锋一转，指着少女的鼻子大骂起来：“沈末——你这个贱人！敢弄脏大姐姐的衣裙！？要不是爹爹和母亲看你可怜，就以你娘那卑贱的身份，你也配待在侯府？”
是了。沈青霜是相府的嫡大小姐，不论是动口还是动手，从来都不需要她自己行动。只需要一个表情、一个眼神，自然会有一众狗腿来趋炎附势。
沈末并不反驳，只是怯怯地低着头不说话，似乎是早已习惯了这些刁难。她知道，只要自己做出胆怯害怕的样子，这些刁难她的人很快就会离去。
果不其然。沈青霜见她既不生气也不争论，只觉得她做小伏低惯了，是个极度无趣的人。于是留下了一声不屑一顾的轻蔑嗤笑，便转身离去。
沈灵为讨沈青霜欢心，见机又贬了她一句：“大姐姐心肠好，不与你计较！”随即转身，提着小碎步跟上了沈青霜。
“呼……”
待两人走远后，沈末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她甩了甩头发，将还挂在发间多余的雪水抖落出去。
“小姐——”
这时，站在远处的小丫鬟映心才敢拎着一件单薄的素色轻绒披风小跑而来，心疼地替她拂去身上的水渍：“快些进屋子擦擦吧，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之所以一直站在边上候着，倒不是因为映心怕事，不敢上前帮自家小姐理论，而是沈末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过她：“不可。”
一来，欺人者向来会更加倍地欺辱那些有骨气、会争辩，却地位低下的人。二来，沈青霜被下人顶撞，若是被大夫人知道，别说映心了，整个房里的人也指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沈末咧着嘴，毫不在意地对小丫鬟笑了笑，抬头看着已经没有积雪的树枝，阳光透过新生出的叶芽落进她略带兴奋的眼眸里。
“映心，冬天就要过去了！”
映心本就噙着些眼泪，被自家不争气的小姐一气，就差哭出来了。
“小姐别看了。”映心将披风搭在沈末身上，双手拉住她的手臂，没好气地将她往屋里拽着，“快进屋了进屋了！”
虽然身在相府，但沈末却是最不受宠的小姐。
她的母亲本是父亲原配买来的丫鬟，因生的貌美，一直被父亲惦记。原配夫人去世后，他立即将丫鬟收了通房，一朝母凭子贵得了个姨娘身份，却在沈末六岁时香消玉殒。诊断的府医摇着头说查不出病因，最后只当是姨娘气郁攻心才突然暴毙，草草了结。
丞相府现在的大夫人则是父亲的续弦，她母家强势，姑母乃是当朝太后。当年沈丞相也是沾了她的光，才坐上了现在的位置。为表忠心，他并不插手沈末往后的安排，全权都交给了大夫人。
大夫人在人前总是要给自己博个贤良淑德的好名声的。
于是美名其曰，孩子不喜嘈杂喜欢安静，所以在最偏的院子辟了间屋子给她居住。又说孩子内向见不得生人，所以只给留下了一个小丫鬟伺候。
自幼丧母的沈末很早就学会了谨小慎微，在外人眼里却是胆小怯懦。因着她从不惹事，存在感极低。久而久之，连父亲都总是会忘记这个女儿，但与她同龄的兄弟姊妹却不会——比如沈灵。
沈灵是正经姨娘的女儿，不如沈青霜尊贵，但一定比沈末在这个家有话语权。也只有她，很急切的需要用沈末来找回一些什么——比如她在沈青霜那里丢弃的尊严。
直到尽数饮下映心端来的姜茶，沈末才得以逃离出映心责备的眼神。
“今年的春天来得早，咱们还剩了不少余炭，明年也许能过个好冬呢。”
沈末抱着手炉，笑嘻嘻地跟映心打趣。见映心只是在一旁闷闷地添柴加炭，并不搭理她。于是撒娇道：“好映心别生气了~”
“……”映心沉默良久，似乎是认命般碎碎念起来：“咱们这么过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说出去谁敢信这是在相府里头的生活。”
沈末看着自己手中的手炉出了神，不再接话。
时光荏苒，转瞬间已经春暖花开。
三月初，国公府便向王公贵族们递了帖子，说是打算在别院组织一场赏花宴，邀请适龄的公子小姐们都去。大家都心照不宣：这明面上是花宴，私底下其实是相看。
当今圣眷最浓的两位皇子风华正茂，皇帝鼓励他俩都去花宴瞧瞧，加上皇后也似乎有意为太子纳妃。此刻，王公贵族们家里有女儿的，都虎视眈眈着。
这日一早，姐妹们在给老夫人请安时，大夫人便说起此事。
沈灵明显觉不出其中的厉害，只是在听到大夫人说，两位皇子也会去花宴时，眼睛蓦然一亮。似乎这就坐不住要去挑选花宴上佩戴的钗环首饰。
见沈灵此举，端坐在一旁的沈青霜鄙弃地笑了笑。沉浸在自我想象中的沈灵自然也没关注到众人神色中的漠然。
“母亲，孩儿近几日身体不适，恐不能赴宴。”
沈末低眉顺眼，缓缓开口。
大夫人向来已经习惯了沈末的乖顺与胆怯。在她的认知里，沈末只是出于一个不受宠的庶女，在惧怕与优秀的嫡女同台罢了。她乐见于此，自然不会拆穿，点头默许了。
沈灵悟不出其中意味，嗔怪了几句沈末向来是个扫兴的。见大夫人听闻她身体不适也不请郎中瞧病，更认为沈末是不讨大夫人的喜。
揣摩一番后，她对着沈末嗤笑一声：“有病就回去待着，别过了病气给母亲与大姐姐。”
于是，沈末喜提了半月的晨昏定省豁免权。
沈青霜这才缓缓侧身，意味深长地瞧了沈末一眼。
只能说沈青霜不愧是相府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嫡小姐，她身材高挑，白白嫩嫩的小脸虽未脱稚气，也已显美人之姿，一双略微上扬的桃花眼更是带出一股与生俱来的凌厉贵气。
自小，沈青霜的容貌就是人群中最出挑的。凭着这份美貌，大夫人与沈丞相早早便为她入宫为后铺垫好了一切——诗酒花茶琴棋书画须得样样精通。
大夫人有这份自信，这样的沈青霜自是会在花宴上艳压群芳。
但大夫人容不得沙子，沈青霜的亮眼登场必然一点差错也不能有。况且沈青霜乃相府嫡大小姐，若真有眼瞎的没瞧上嫡女反倒看上了庶女——沈青霜的面子、她的面子、整个相府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大夫人心底里打着算盘，而沈灵还在娇嗔地对着她撒娇，让她帮自己挑选一套合适的衣裙。
大夫人眉目祥和，噙着笑回应她，看上去好一副母慈子孝。然而沈末知道，这场花宴，她沈灵是万万去不了了。
果不其然。
花宴前夕，沈灵脸上忽的生了许多红疹，又疼又痒，请了流水的大夫，抹了无数的药膏也不见好，气得她砸了好些花瓶建盏，身边伺候的下人但凡弄出一点响动，都能被她揪着打骂半晌。听说连她最贴身的丫鬟在这几日也不敢近她周身半尺。
辛姨娘急的团团转，每日去老夫人身边哭诉。
老夫人是个比大夫人还人精的人精，只在表面上跟着辛姨娘一同着急。背地里，那些如流水般来了便消失的大夫，同样也是她的手笔。
甚至老夫人还以“沈灵脾性太过骄躁，怕传出去让人笑话”为由，将沈灵禁足在了院中。
虽说现今，沈丞相只有正室夫人和辛姨娘两位枕边人，但众人皆知她阳奉阴违的脾性，不然也不至于将沈灵教养成如今这幅模样。
她虽说是正经抬的姨娘，但终日在大夫人的阴影下活得惶恐不安，于是将这次花宴看作她们母女一步登天的机会，却没想到出了这些纰漏。
沈末捧着自己的脸在镜子前呆看了半晌。
说不定下次毁的就是自己的脸了……
其实，沈青霜如此高傲，本该看不上这内宅争斗的戏码。之所以沈灵每次挑衅沈末她都会默许，其因有二。
一是因为沈末那张随了她已故姨娘的脸——连沈青霜如此娇艳的人间富贵花，在多看了沈末几眼后，也会让她产生一丝危机。
沈末的长相并不像沈青霜那样精致。若说沈青霜是浓郁又张扬的艳丽牡丹花，让人一见倾心再见倾城；沈末就是淡雅又含蓄的清丽玉簪花，让人瞧着便心生欢喜。
二是因为沈青霜其实只是一只绣花枕头。
再说直白点，就是笨蛋美人。
沈青霜向来讨厌沈末的聪明，所以平日里，只有瞧见她窝囊的模样，她的内心才能得到平衡。
其实，这世道哪有什么诗酒花茶琴棋书画八雅全能的第一美人？只有背后拿人手短的沈末在苦苦支撑罢了。
“唉……”
望着趁夜偷摸前来的沈青霜，沈末叹了叹气。
生存真是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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