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扬着雪,郢章满城皆白。飞雪不断,文武百官皆候在城门,纵使双肩积雪,俱不敢有半句微词。紫盖渐白,南荣庭立在扶瑄身边一言不发。他痛失爱女,且南荣婳也音讯全无,膝下已无儿女相伴,不觉间竟已一副龙钟老态,陡生凄凉之感。
卯时初,远远便见一行人影蜿蜒出现在雪絮里,仿佛能听到“兖”字旗在寒风中猎猎。
“姝儿……”
此时的南荣庭仿佛卸下了一身沉重的盔甲,眼中终于有了星星点点慈父的目光。
可是,阿姝无缘再见。
南荣庭待阿姝是分外和蔼耐心的,却不知为何,父女之间总仿佛有无法打破的隔阂。
她自打去了军中便不再撒娇,便是死了,也仍旧那副清冷的姿态。南荣庭浑浑噩噩的,他好似在这漫天风雪里看见南荣姝骑着云蹄宝驹凯旋,她挺直了脊背,战甲辉映着雪色,神情便也像这寒冬腊月般冷冽,惜字如金似的道:“女儿回来了,父亲。”
然则,什么都没有。没有南荣姝,也没有那一声“父亲”,只依稀辨出远远的队伍里有一樽黑色的棺椁。
南荣庭抽了一口冷气,身子直直往后仰去。
“将军!将军!”
一片漆黑里,南荣庭握着长剑,一束光陡然射进这片黑暗里。南荣庭不由得眯缝着双眼,缓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竟是在自家院子里。阳光很是舒适,春暖花开的时节,鸟儿也叽叽喳喳热闹不休。
忽听婴儿啼哭,南荣庭回过头去,只见一黄衣女子哄着怀中的婴孩:“不哭不哭,姝儿乖。”
“赵宁……”南荣庭愣在原地,那是他剑挑清池派,八抬大轿迎娶回家的妻子。
赵宁见他无动于衷,嗔怪道:“快来哄哄你的宝贝闺女,她可难哄得很!”
闻言,南荣庭愣愣走近,生怕惊碎这一场梦。他轻轻捏了下小阿姝的脸颊,小阿姝哭的更大声了。赵宁一急,又气又恼,一双黑亮的眼睛气鼓鼓瞪着南荣庭,恼道:“你净给我添乱!”
南荣庭却憋着笑意,伸手想去拧赵宁产后略显发福,肉乎乎的脸蛋儿,赵宁避之不及让南荣庭得逞,吃痛地拧着眉头,愤愤说道:“我要告诉我阿爹,说你欺负我!”
“哈哈哈哈!岳丈才不信你的鬼话!”南荣庭放肆大笑。
赵宁挤眉弄眼弄出一点儿泪花,眼汪汪看着南荣庭:“夫君,你来抱小阿姝,我去歇会儿,好不好?”
南荣庭最是受不得赵宁卖可怜的小样子,便接过襁褓,绞尽脑汁去哄这啼哭的小婴儿。赵宁看他好笑,悄悄溜到一边拿果子来吃,还不忘讥诮南荣庭几句。
“醒醒,夫君醒醒。”
南荣庭蓦地睁开眼,见是吴茗安,忙问她:“赵宁……赵宁她可有回府?”
吴茗安愣了半晌,用手帕拭去脸上泪痕,轻轻摇了摇头。
耳畔哀乐不绝。
“夫君,姝儿回家了……”说着,吴茗安忍不住哭了出来。
“姝儿……姝儿……”南荣庭终是绷不住,手锤床畔,泪如泉涌哭号着:“姝儿,我的姝儿啊!”
待南荣庭情绪平复些,吴茗安便扶着南荣庭回正堂接受亲朋宾客吊唁。步入堂中,便见卫灵蕴身边立着一俊逸的年轻男子。他一身江湖打扮,与堂中文官武将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南荣庭甚觉陌生,却见那男子走近作揖,道:“在下赵长离,曾受姽将军恩惠收留军中。英豪故去,特来相送。”
南荣庭断不敢想南荣姝会有江湖朋友。若是南荣姝结识此人,与之甚为相熟,为何不在家书中提及只言片语?但又见此人与卫灵蕴相谈甚密,想来所言不虚。越发细想,南荣庭越觉自己与南荣姝父女之情竟淡漠如水,也就愈发心如刀绞。
只记得南荣姝刚前往御敌之时,家书中除报平安,偶会写些趣事。吴茗安回信时总将各些芝麻小事如数家珍般写与南荣姝,为此南荣庭时常恼她婆婆妈妈。后来南荣庭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在祠堂中耍了足有两个时辰的剑,大笔一挥写下“往来家书不如捷报频传”,从此南荣姝便几乎没了家信。
越是深想下去,南荣庭越是觉得自己亏欠女儿太多,不由得又红了眼眶。“少侠既是姝儿的朋友,便请为姝儿上炷香罢!”
满堂殡花,比雪尤白。赵长离缓缓跪在南荣姝的灵位前,叩首,起身,上香。袅袅的青烟,风一吹便散掉了。
是夜,赵长离去了城郊一座小庙。这是他临行下山前,他师父唯一要求他必须要去的地方。赵长离打听许久,都无人知晓此处,最后还是从卫灵蕴口中得知的此地。
卫灵蕴知他要找的是赵宁,心想赵宁住处荒芜偏僻,恐赵长离迷路,便提议同去,好给他指路。
只见这庙中一片缟素,数盏孤灯摇曳。冷风吹过,让人不禁战栗。如此冷清僻静之处,难怪无人知晓,若非卫灵蕴相随,赵长离定不敢往前再去。
轻叩门扉,许久才听得人声走动。只见一荆钗布裙的妇人开了门,妇人满脸神伤,没精打采地拒客道:“敢问二位客人深夜来访,可是山中迷路?家中操持白事,二位恐不便久留。”
见他们无动于衷,妇人便抹了泪花定睛去瞧,惊道:“大祭司?”
“我是陪这位公子来的。”
赵长离心有疑虑,仍自报家门说道:“我乃清池派弟子赵长离,奉师命前来拜谒。”
妇人唇齿轻颤,有些不可置信。“长离……你是长离?”妇人似喜似悲,只见泪水又湿润了眼眶,敞开了门邀他二人入内,道:“二位请随我来。”
赵长离满脸疑惑,见卫灵蕴倒是神态自若。妇人将他二人一路从庭院领至内室,敲了房门,道:“夫人,长离公子到访。”
半晌未听回应,妇人又道:“夫人?”
“进来吧。”
推门进去,赵宁只淡淡扫了一眼,瞅着赵长离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在下不知,请夫人赐教。”
“坐吧。”
赵长离看看卫灵蕴,心下有些犹疑。但见卫灵蕴微微点头,便走近赵宁坐下了。卫灵蕴知趣地与那妇人一并退出房门外,留他母子二人独处。
夜半寒星,卫灵蕴随妇人一道去了灵堂,便又为南荣姝上了一香。
屋中,赵长离缓缓道:“没曾想她就是我的亲姐姐。”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赵宁,“从前在军中时,阿姐知我四处游历,便拿了这封信给我,让我得空就去递给南荣家西北十里地外,居住在神皇庙的夫人。”
赵宁接过信函打开,只见上面写着“母亲勿念”四字。
“那母亲可有回清池派的打算,阿姐已然离世,母亲还要要在此地苦苦孤守吗?”
“再等等吧……”她想着那个为了她剑挑清池派的男人,也不是不曾深爱过,为何却一步步走到了如此绝境?赵宁重重叹息一声,反问赵长离:“如今你已知道自己的身世,有何打算?”
赵长离道:“还未在江湖游历有成,不敢回门派中去,怕祖父笑话。”
“也不回南荣府父子相认?”
“不回去了。”赵长离斩钉截铁,“母亲本就是怕我步了姐姐的后尘,我若回去相认,岂非让母亲在这荒山中的十八年孤苦付之东流?若为家国社稷,我自幼在门派中习武,不曾像姐姐一般自小在军中操练,深谙兵法军政。我若回去,依仗门楣荣耀承袭了南荣家的军爵,却毫无军功甚至对兵法一无所知,如此反而是害了家国。”
“阿离,再去给你姐姐上一炷香吧。”
***
是夜,卫灵蕴便回了宫中。只见扶瑄正襟危坐在天枢宫殿里,灺烛炜煌。卫灵蕴只得悻悻凑近扶瑄,生怕惹恼了他。
晟国那边,薄穆旻的葬礼风风光光,封棺正欲葬在两国交界浇崛关。他少年英武,是难得的将才,而玄沉临一道圣旨,便将他葬在此处,以示薄穆旻伟绩丰功,慑敌千里。
如此挑衅之举,兖国断然不会忍气吞声。
半晌,卫灵蕴才开口:“晟国把薄穆旻葬在了浇崛关,此事,你如何看?”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卫灵蕴垂眸,试探着问他:“我想将阿姝葬在薄穆旻边上,杀一杀晟国的嚣张气焰。”
“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或许,这是卫灵蕴能为南荣姝做的最后一件事。既然生不能同衾,如此这般,也算是死后同穴。
“两国年轻名将葬于一处,也是奇景了,去做吧。”
于是,七日后,南荣姝的遗骸便将被运至邺商郡,葬于浇崛关,与薄穆旻的坟茔仅隔十丈。
赵长离请缨随行,所幸七日后已经过完年,赵长离第一次与母亲一起过年。启程前夕,赵长离便约了卫灵蕴向她辞行。扶瑄本想随卫灵蕴一同前来,可卫灵蕴总觉得拘束,便以朝堂之事困住了他。戌时末,卫灵蕴便回了鎏华宫去,赵长离便一人独酌至天明。
***
南荣姝的事情忙完,林太尉的辞呈便迫不及待地递了上来。扶瑄念及他多年来也算兢兢业业,何况还折损了一个女儿在宫里,于是也不再追究他以战养战的罪过,便允了他退步抽身。
接着,便该想想怎么安置苏妙臻了。
卫灵蕴提议:“不如让她去赵夫人的神皇庙住。那儿清净,也无人会打扰。而且她与长离有过命的交情,正好也能陪赵夫人做个伴。”
扶瑄却摇了摇头,“谁说囚禁一个人就只能关住她?我看她近日都在读些农桑的书,时不时就往田间地头跑,像是当真喜欢。所以,我打算给她封官,让她踏踏实实为兖国效力。”
于是,翌日扶瑄就将苏妙臻召上广言殿,钦点她为“劝农令”,掌劝课农桑、教民生产,属大司农,位秩二千石。
扶瑄叮咛道:“农事辛苦,却至关重要,望你于此一道大展宏图,为天下黎民做实事。”
苏妙臻受宠若惊,当庭拜谢。
下朝后,大司农闵欢主动凑近苏妙臻介绍衙上同僚,还不忘絮叨道:“也不知陛下是怎样想的,竟为你这个弱质女流增设‘劝农令’这官职。”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苏妙臻初来乍到,怕一时失言给自己招来麻烦,便不敢还嘴,只好垂头忍受。
心中正煎熬,却听一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为民效力,何分男女?何况她自己都不觉得辛苦。但你说得对,女子柔弱,不如就再为她擢选二十近卫帮她做些粗笨的活儿。陛下看重的是她的脑子,她的能力,你嫌她弱不禁风,陛下还嫌你五大三粗、呆头笨脑。只要能将事情办好,让陛下称心,让万民得利,你管人是男是女,是魔是妖。”
郑宜打趣道:“大司农,您得灵活些。”
大司农闵欢抚须一笑,“丞相言之有理。老夫的确是年纪大了,有些迂腐,不如你们年轻人脑子活络。不过,老夫年轻的时候,那也是思绪云骞、不落窠臼。”他看向苏妙臻,嘱咐道:“劝农是个苦差事,需常常在田间地头晒着,还得深入到各个郡县里去巡野观稼、辨土任地。”
他眯眼将苏妙臻打量一遭,“瞧你现在水灵灵的,地里待上三五日,保管黑成炭球。若是受不了了,就早些回来,叫其他人去地里帮你看着也是一样的。还有,你想要几个下属,设个什么官职,俸禄几何,得早些上书给我,这里面事情繁琐得很,你早些说,老夫才好帮你留意着。”
“是。”
闵欢走后,苏妙臻又躬身谢道:“多谢丞相仗义执言。”
郑宜领着苏妙臻一路走出宫门,问道:“而今姑娘是有官身的人,不知接下来想要如何为民请命?”
方才在广言殿太过紧张,她都没敢抬头看其他人。而今正眼瞧这丞相,倒是年轻的很。见他言辞谦和,身上也没有烦人的官腔做派,苏妙臻心里觉得松快自在,便如实回答道:“我从前下地观田,发现地有肥瘦,农夫为保收成,所施用的粪种各不相同——骍刚用牛、赤缇用羊、坟壤用麋。用物不同,自然开销不同。可当今朝廷却要求每亩田地定数交粮,我认为不公。”
“所以你想辨田定数,分类治之?”
“正是。”
郑宜细细思量,眼中溢出几分赞赏之色:“很有意思,将来一定能派上大用处。姑娘行事中若遇难处,尽管向郑宜开口,以便早日将《新田策》落地推行。”
***
卫灵蕴没清闲俩月,一封玉擎郡的急报被送至鎏华宫。
信件中,新上任的玉擎郡郡守涂三思哀哀哭诉道,玉擎郡妖邪横行,连当地的即墨仙府也无能为力,于是请沧帝帮忙想想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这分明是想请大祭司出面摆平此事,搁这儿疯狂明示。
扶瑄抬起头,问卫灵蕴道:“走?”
“走。”
“凡粪种,骍刚用牛,赤缇用羊,坟壤用麋,渴泽用鹿,咸澙用貆,勃壤用狐,埴垆用豕,彊用蕡。”——节选自《周礼》
骍刚、赤缇等,都是古人对土的分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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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烽烟四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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