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卫灵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起身走到庭院中吹风，正巧碰到扶瑄在观星。
扶瑄关心道：“睡不着？”
卫灵蕴点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扶瑄倾耳仔细去听，四周寂寂无声，又以神识查探，仍无所获。他猜说道：“蛙噪？虫鸣？”
卫灵蕴摇摇头，“都不是。是很细碎的乐声。”
漏夜时分，怎会有乐声？见卫灵蕴躁动难眠，扶瑄送她回屋躺下，帮她掖好被角，念着《清心诀》哄她入眠。
翌日一早，扶瑄欲辞行，不料宫人推托景帝不在行宫，请他们等景帝回宫再议。
扶瑄知道难为宫人无用，怕是玄沉临有意躲着，便携了卫灵蕴打算直接去紫宸宫找他。
刚出宫门，就撞见了慕如诉。
她盈盈笑着：“客人远道而来，妾特意想邀二位转一转，解解闷。不知可否赏脸呢？”
扶瑄道：“我欲寻景帝商议要事。”
慕如诉笑道：“这可不巧。陛下与古妃一早便出去了，许是要日落才能回来。”
卫灵蕴道：“我等另有要事，耽误不得，便先离去，烦请你转告景帝。”
“二位是陛下的贵客，妾可不敢做主。不如等陛下回宫，当面同他说罢。”慕如诉抬眼望了一碧如洗的天空，邀道：“今日天气正好，不如同妾走走？”
不由他们分说，几个宫女便围了上来。卫灵蕴无意与之动干戈，只得跟着慕如诉走去。
明澜宫虽豪华璀璨，可卫灵蕴和扶瑄此刻无心赏玩。慕如诉自说自的，也不乏味。
行至玉镜宫外，卫灵蕴忽然驻足，疑惑道：“慕姑娘，这座宫殿为何贴满了符纸？又为何仅摆了一只麒麟石像？”
慕如诉道：“妾听宫里的老人说，这玉镜宫上一个主人是信妃。许多年前，她犯错失宠被皇帝禁足宫门，却不哭不闹，只知道日日抚琴奏乐，的确编出不少佳作。可皇帝却觉得她发了疯，遍寻四海弄来这些符纸贴在宫门上，欲镇压她。不久后，她郁郁而终，再过一个月，宫门外就出现了这尊麒麟石像。都说麒麟是祥瑞之兆，无人敢妄动，便留至今日了。”
卫灵蕴走近石像，果真是栩栩如生。
扶瑄也道：“这石像，竟还有些生气。”
慕如诉点头，“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化神飞走了。”
卫灵蕴问道：“能否进去看看呢？”
“自然可以。”
推开宫门，庭院里繁花嫩叶、流水飞泉，虽因无人居住而稍显冷清，但却整洁安静，想必日常也不疏于打理。
卫灵蕴蓦地心神一荡，她抓住扶瑄，不安道：“我又听见了，是昨夜的那段乐声。”
轻轻的，肃杀的，像是枯秋脆叶、凉风扫帘。
慕如诉柳眉微蹙，“大祭司，您可别说笑。这玉镜宫……闹鬼？”
扶瑄安抚卫灵蕴道：“回去吧。”
卫灵蕴摇头，若不弄清楚，她怎么安心。于是徐步前行，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眼前的门扉。
屋里各式乐器陈列有序，乍一看去还以为是乐坊。
突然间，弦声齐作，这些乐器竟自己弹奏吹鸣起来！
“是了，就是这个乐声！”
慕如诉惊异道：“难道是信妃的亡魂？”
天色蓦地阴沉下来，浓云压顶，啸啸狂风吹得檐角铜铃叮铛作响。“啪”的一声，伴着不绝的惊雷，像是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一支骨笛从屏风后飞出，滞在半空中。它光华一转，弦乐声便戛然而止。
骨笛安安静静的，竟有种莫名的乖巧。
卫灵蕴伸出手去，它便轻轻慢慢地浮到卫灵蕴手上去。
宫门猛地被狂风推开。门外，一只灵气萦绕、凛凛威风的麒麟兽瞪大了眼好奇地向屋子里张望。
晦暗的浓云黑空下，透过宫门，卫灵蕴一袭天河石颜色的流光裙，掌心悬托着一支骨笛，她长长的乌发、宽大的衣袂裙摆在狂风中漫舞，发髻上的昙花钗隐约散着如月的清辉，像是落尘月中仙。
而扶瑄护在她身侧，穿着绣银杏叶的织金衣衫，凤目剑眉，立如玉山，坚毅柔和的目光俱落在卫灵蕴身上。
卫灵蕴正疑惑，不料骨笛忽地发出一瞬刺目白光，让她不得不闭紧双眼。
良久，白光黯淡下去，卫灵蕴才得以睁开眼睛。
放眼望去，她却并不在玉镜宫，亦不是在明澜宫，身边也不见扶瑄与慕如诉。
更糟糕的是，她的身体由不得自己做主。
眼下，“她”坐在桌前，正依着书上的方法极认真地雕刻一支骨笛。每每雕成一点，便悉心注入自己的灵力。灵力运转时，卫灵蕴察觉到自己这具身体颇为虚弱，似是受了重伤。
莫非，这是骨笛留存的记忆？它为何要将自己引入这幻境？
“灵蕴！”
卫灵蕴耳畔忽然传来扶瑄的声音，可四下并不能见到扶瑄的人影。
“卫灵蕴”似乎是雕的累了。她放下刻刀，喃喃自语道：“待你回来，我便以此物贺你卓绝千秋。”
“灵蕴，你别慌张。我被困在一片虚无，并无大碍。这骨笛不知为何与你有了共鸣，便将你卷入它的记忆中了。我猜想，等它回忆完，我们自然就出来了。”
“那我该如何做？”
卫灵蕴无法自控，只能在心底回应扶瑄。可这心念毫无用处，扶瑄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回应。她只好安慰自己道：“好在还有扶瑄做外应，情况也不算很糟糕。”
透过轩窗，卫灵蕴一眼便能见到镜湖长亭，水榭西东。她拿着骨笛机械地起身，越过重重纱幔朝门外走去，破晓色的衣裙迎风轻扬。
整座宅邸俱是建于水上，湖光水色塞了满眼。缤纷落英簌簌如雨，她遥遥望着远方。目之彼端，湛蓝天穹下，唯那片寸之处黑云笼罩，隐约可见电闪驰风。
“灵蕴。”
“卫灵蕴”闻声回头，只见一个玉软花柔的紫衣女子款步而来。
“璨音？你怎么来了？”卫灵蕴收起骨笛，紫衣女子笑道：“我来接你的呀。”
璨音望向天穹边那片黑云，道：“待兄长大战归来，一定想第一时间见你。我这不就来接你了。”她双手捏诀作阵，将卫灵蕴传送走。
方一站定，卫灵蕴还未回过神来，不料璨音竟将灵气聚刃，直直送入她的胸口。
“卫灵蕴”瞬发结界御之，一掌将璨音打远出去。卫灵蕴心中长舒一口气，还好这身体原主反应够快，不然自己就该挨刀子了。她虽无法控制身体，但五感却与之共通，她可不想平白受苦！
“卫灵蕴”环顾四周，飞沙走石，寸草不生，而自己身后一步多些，竟是一道湛蓝不可见底的深渊！
“业火之渊？”
“卫灵蕴”自嘲似的：“璨音，你竟还想杀我？”
背后传来灼热的焰浪，卫灵蕴记得自己在女鸾的幻境中远远见过这条湛蓝的“河流”，原来它叫“业火之渊”。
璨音手持一条金色丝绦，冷冷说道：“是。今日你非死不可！”话音一落，她便飞身贴近卫灵蕴，丝绦猛地抽出，像一条呲牙咧嘴的毒蛇。而卫灵蕴岿然不动，只是立了道结界在身前，不费吹灰之力便挡住了璨音的攻击。
“璨音，你的修为杀不了我。”
“卫灵蕴”很是不解，她为何要以卵击石？
璨音连番攻击，均被卫灵蕴的结界一一化解。
“我杀不了你，但有东西可以。”璨音用丝绦缠住卫灵蕴，只这一瞬之间，璨音祭血起阵，霎时间风云变幻，沙地上红光闪烁，形成一个巨大而耀眼的阵纹。
“这是……七杀？”
璨音冷笑：“正是七杀——万劫。”
“卫灵蕴”不可置信：“你不怕万劫反噬也要杀我？”
“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兄长是天边明月，岂能让你摘去！”
卫灵蕴自身听得云里雾里，七杀是什么？万劫又是什么？卫灵蕴觉得委屈极了，自己什么也没做，就平白无故挨了顿打。
“她竟然用万劫杀你！”
耳畔突然传来扶瑄的声音。扶瑄心有灵犀似的，同卫灵蕴解释道：“上古流传有七大杀阵，惨绝人寰，故称‘七杀’。万劫之阵，乃是引万千天劫加身，雷刑火狱，罡风劲雪，痛不欲生！”
惨了……卫灵蕴心想，真要挨刀子了。
黑云滚滚遮天蔽日，紫电在万劫之阵的上空闪烁，蓝色的烈焰张牙舞爪地从业火之渊钻出，火舌朝着卫灵蕴的方向虎视眈眈，像要把她拖进地狱一样。
“卫灵蕴”挣脱璨音的丝绦，欲飞出阵纹，不料阵中卷出细链缠住她双脚，东南西北四方位蔓生出极强的锁链，将她紧紧禁锢在原地！
天劫降下，耳边风嘶雷号，紫电寒冰尽数落在卫灵蕴身上！
痛！
深渊边的璨音笑声张扬：“还从未有人从七杀之阵活下来过，你也不会例外！”
不过被打了一下，卫灵蕴就觉得自己几乎百骨俱碎。可“卫灵蕴”却神识强悍，她强忍痛楚左手掐诀束起一道结界护住自己，抵挡下后续的天劫。
可万劫的阵纹压制了“卫灵蕴”的灵力，不消片刻她的结界便出现了裂纹。它们肆无忌惮地攻击着“卫灵蕴”的结界，可她面无惧意，只鹰隼般盯着璨音，右手掐诀作法，厉声喝道：“也轮到你来尝尝万劫的滋味了！”
在结界碎裂的一瞬间，璨音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然而，就这一瞬的失神，万劫之阵引来的劫数便不受控制地遍落各处，将璨音打得淋漓鲜血。
施术者受创，禁锢“卫灵蕴”的锁链便有所松动，她趁机逃出束缚闪现在璨音面前，束起一道小小的结界护住自己。
雷电风霜充满了杀气，变得愈发狠厉，紫电降下时，亮如白昼。起初只是忽明忽暗，渐到后来，紫电将周遭照成刺目的白，已全然不觉一丝晦暗，连影子都无处现身。
没了锁链压制，“卫灵蕴”的结界显然结实许多。她掐着受伤失力的璨音提了起来，幽幽说道：“你修为太弱，驾驭不住此阵。”
璨音奄奄一息，仍是不驯地冷笑一声，“是吗？那便试试看吧。”
璨音再度起阵，“卫灵蕴”将她甩入阵中，欲腾出手来抵挡万劫，却没料到，身后业火之渊竟已悄然升腾起百丈烈火，瞬息就将“卫灵蕴”卷入了无尽深渊。
“这业火，何尝不是万劫中的一环呢？”璨音笑着笑着，忍着诸般劫罚反噬，血和着泪，倒在了万劫之阵下。
在业火之渊中，视觉和痛觉形成了剧烈的反差——火焰是冰冷的蓝，却烫得难以言喻。
卫灵蕴感到寸寸皮肤好似被生生烧灼撕裂，痛不欲生。她的神识被禁锢在这具躯体里，她想要逃离这炼狱一样的地方，却怎么都不能将自己的神识从这具身躯里剥离出来！
“卫灵蕴”亦是施展灵力，想要逃离这片火崖，可是所有的术法符阵皆被烈火燃作一股飞烟，连身上的灵力也在一点一点被烧灭。她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深不见底的软烂泥沼中，使不上半点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没入死亡当中。
火苗如同毒蛇一般，钻入她的四肢百骸，朝她的轩辕骨侵蚀而去。她周身漫出一道金色的结界护持，可这分明不是她自己的灵力。
这金色的结界，卫灵蕴记得。在槐江山被刺的瞬间，她在自己身上也见到了这样的结界，一道金色的，布满红昙花的结界。
痛！还是好痛！
卫灵蕴已分辨不清倒底是自己原本的身躯在痛，还是幻境中的记忆在痛。
“灵蕴，别怕。”
耳边传来扶瑄的声音，恍忽中，卫灵蕴看见幻境闪动了一下。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烧傻了，但总归是没那么痛苦了，她与这具身体的五感被弱化，她劫后余生般，长舒了一口气。
虚无中，扶瑄盘腿坐着，他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像是耗尽了灵力。他这边看去，幻境已然有了碎裂的痕迹。
然而，“卫灵蕴”的神色依旧狰狞痛苦。她坠落在无边炼狱，轩辕骨被业火侵蚀，完全无法施展任何灵力。
“卫灵蕴”记忆里的痛苦并没有因为幻境的裂痕消减半分，“她”还是太痛了……
卫灵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具身体进行近乎自残的行为：“她”起初只是掐痛自己，以转移被业火灼痛的注意力。后来，她竟一根根掰断自己的指骨以求片刻缓解。
“卫灵蕴”咬着牙，眼泪与热汗混成一片蒸发，身上残留的血污被烧得发黑。她一边掰断自己的指骨，一边又痛苦地吟诵咒诀疗愈自己的伤势，如此循环往复。
“卫灵蕴”呢喃地吟诵着：“幽幽冥冥，结气浮空。天地之灵，护我神魂……”
“这咒诀……”卫灵蕴猛地想起自己在南林苑被狰兽重伤昏迷时，在混沌睡梦中有个白衣金带的飘渺男子将此咒诀传授给了自己。卫灵蕴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咒诀而已，可她却在此情此景中听到“自己”吟诵这咒诀，便不由得再度疑惑起来：那个男子到底是谁？又与自己有何渊源？
卫灵蕴虽不再与幻境痛感相通，却也能麻木地感知到“卫灵蕴”身体的异样变化。
随着她坠落得越来越深，便越来越痛，越来越痛。由指到腕，由腕到臂，她一点点把自己折磨了个粉碎，又一边用咒诀恢复，一遍无法消解业火之痛，她便再来一遍。她知道自己这样是饮鸩止渴般，可她也只能如此来抵抗业火带来的灼痛，以此苟延残喘。可渐渐地，业火之痛却让她对自己碎骨之痛感到麻木，她都哭不出声音来，更不知道还能摧残自己身躯的哪个部位才能转移痛楚。
她好像听到身体里筋脉被业火灼断的声音，像是崩弦碎珠一样，叮叮咚咚。鲜血从遍体如鱼鳞一样的伤口中迸出，炸成一团团大大小小的血雾，仿佛是人体宇宙中绽放的猩红色烟花……
她忍不了了，她再也忍不了了！
业火钻心蚀骨，她的生命像是一尊失败的陶俑在业火里消解破裂。“卫灵蕴”将身体里业火汇于心口的轩辕骨，最后，一咬牙，生生将轩辕骨剥了出来。
“竟是这样……你竟是这样失了轩辕骨。”扶瑄看到这触目惊心的一幕，不敢细想卫灵蕴是承受了怎样的痛苦才得以从业火之渊生还，他握紧拳头红了眼眶，忍着不掉下眼泪，却因急火攻心，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幻境中的“卫灵蕴”好似得了极大的解脱。她的面目不再狰狞痛苦，只平静地将光华流转的轩辕骨抛出了业火之渊。
“愿这轩辕骨，能让你我重逢。”
“卫灵蕴”很快被湛蓝的火焰吞噬殆尽。
虚空骤然变得有些扭曲，幻境猝不及防被中止。突然从界外乍破出数缕天光穿透进来，一股强大的外力将卫灵蕴的神魂抽离出去，被撕裂的幻境也渐渐消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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