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忧心多虑者彻夜难眠,由墨渲染的黑夜渐渐褪去,东方的天空逐渐如宣纸般透亮泛白。
沈思漓被安置在萧晏清府上灵仙院,结姨娘就住在她隔壁,萧晏清倒是不亏待她,院子又大又宽敞,比起朝闻堂都要气派。
这叫投靠对的人,连皇家待遇都享受上了。
沈思漓听见清晨鸟叫声天不亮就便了,或者说想起自己与亲生父亲撕破脸皮,与全家闹得个众叛亲离的境遇,躲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闭目养神了一夜压根没睡。卢夫人指不定不认她这个女儿了,不过好在结姨娘能够理解她,这样想起来也不算太难过。
没有长辈需要晨昏定省,沈思漓一时有些不习惯,喊来莫莉替她梳洗打扮,百无聊赖地等着萧晏清的传唤。
莫莉的手握的多是各式各样的兵器,拿起梳子一时犯了难,她只会梳寻常样式,官家女眷时新的发髻却一窍不通。
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循着记忆中的样式,手忙又脚乱挽着头发。好在沈思漓心绪低落,坐在镜前补觉,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
就在这时,镂空雕文挂落悬挂的珠帘被侍女从两侧撩开,琉璃珠发出叮当清脆的响声。
莫莉松了口气,放下墨发拿过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着,省得新主子看穿她在浑水摸鱼。
沈思漓听见声响,掀开沉重的眼皮,打量着镜中闲庭信步款款而来的儒雅女官。
女官身着青色圆领袍,腰间悬挂丝绣香囊,五官大气姿容毓琇,瞧这不过花信年华,眉宇间却若有似无萦绕着忧思,冲淡了身上那股端正的气度。
她身后跟着两个侍女,手上捧着衣物钗环,从衣着上判断应该是长公主府内二等丫鬟。
沈思漓站起身,语气温和对莫莉说:“给大人奉茶。”
莫莉如蒙大赦,丢下梳子就往外走去,却被那青衣女官拦了下来:“沈姑娘不必客气,下官长公主邑司令陆砚,负责府内一应事务。”
大晟公主府不仅有亲兵守卫过千人,还有数十位文官幕僚辅正过失,管理封地税收,统筹全府事务。司令乃从七品下,虽说品级不高,能负责府内一应事物可见权利却大。
让沈思漓不可小觑此人实力的是——大晟并无女子为官之先例。
即便是长公主府的官职,从来都是由吏部任命官员,年纪轻轻便身居官位要么有身份背景,要么是能力卓绝之辈。
沈思漓走上前来,眉眼含笑招呼道:“陆大人请坐。”
陆砚笑容亲和,眼眸如清泉般盈盈,坐下后温声说道:“殿下派我来问问您,昨夜睡得可好?”
沈思漓笑了笑:“公主府寻常客房较之沈府荣华胜过千万倍,缎面被褥柔软丝滑,要想睡不安稳反倒辛苦。”
陆砚看她眼皮红肿,眼白多有红血丝,眼底下两团乌青,一看便是说假话,索性也不拆穿,若无其事道:“殿下指了两个办事妥帖的侍女照顾您,等您梳洗过后,殿下在会客厅等着您见客。”
“见客?”沈思漓微微吃惊,转头去看窗外天色,讶异道,“这么早?”
看天色不过卯时,一般人家才起床洗漱,连早膳都没用,哪来的客人如此无礼这么早登门?
陆砚面上尴尬,低声解释道:“来客是位急性子。”
依陆砚所言,较为年长些的侍女名为玉梅,轻车熟路地拿起梳子为她梳发髻。另一位栗桃人如其名,桃之夭夭般姣好的年纪,上妆手法专业利索。
陆砚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装着一台秤砣,评估着沈思漓言行举止各项优缺点。
人靠衣装马靠鞍,沈思漓微微上挑的凤眸在不做表情时像傲立雪中的红梅般清冷,在锦衣华服的包装下,搭配珍珠玛瑙等饰品,穿着比一般高门贵女还要贵气。
陆砚暗自惋惜,可惜气度上还是稍逊一筹,需要再加以调教些时日方可似名门闺秀般落落大方。
东阳长公主府坐落于宣扬坊,乃是毗邻皇城的一等一的地段。府内又分为前府邸和后花园两部分,沈思漓跟随卢夫人赴宴时曾拜访过几次,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属于是见了数次仍忍不住叹为观止的精妙绝伦。
会客厅高悬牌匾落英斋,一进屋内就听见萧晏清柔声打趣道:“你个没良心的,整日里跑外头玩,我都快忘了你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了。”
她的语调温柔且熟稔,连身上的公主架子一块放下了,好似面对起交情至深的好友,是沈湳乔也无法比拟的亲密。
对方也不客气,大咧咧地哼了一声,嗔怪道:“你好表妹出嫁了,没人陪你说话才想起我来。”
此人说话毫无顾忌,一点谦卑都没有。
沈思漓紧随陆砚其后,绕过屏风目光不露痕迹向客位坐着的年轻少女瞥了一眼。
眼见少女年纪与萧晏清相仿,生的明眸皓齿,雍容华贵,眉宇间英气迫人,啃个白面馒头却自有一副威严架势,好似手中拿着的并非精贵粮食,倒像是浑然天成的羊脂白玉。
沈思漓福身行礼,余光瞥见那人正好整以暇地打量自己,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怪异。
萧晏清依旧是柔软无骨的模样,正斜倚在凭几上打着哈欠,她平日里无人约束,若不是有人扰清梦定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她目光在沈思漓与少女之间来回扫视,懒洋洋地漫不经心道:“你徒弟沈思漓,你师父薛明晖。”
沈思漓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薛明晖,又捏了捏自己脸颊,这才回过神来自己不是在做梦。
薛明晖出身镇国公府,祖上追随太祖建功立业立下汗马功劳,历经五朝而屹立不倒。四十年前西厥十二部联合东厥八部大肆进犯大晟边界。
在家国内忧外患之际,薛家率领军队奔赴靖边,在武潼关竭力抵御一年,城墙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年戎北边防长线绽出由鲜血染就的点点红梅。
当时朝堂内乱严峻,老皇帝走得突然,所有人都为皇位争破了头。好似满朝文武都忘了薛家在边境守太平,心照不宣地无视求援信号,反而调动东西二营参与夺嫡,以致武潼关和原平嘉雁关缺少援军补给。
薛家子弟陆续倒在前线,外嫁女儿披甲上阵,老国公白发人送黑发人。可前线不能退,一旦后退城内百姓将会面临灭顶之灾,戎北地界将岌岌可危。
好在刚满十五岁的独苗薛怀义带兵闪击厥人,最终打得厥人二十部联盟四分五裂狼狈退军,打得边疆百姓家家挂白,打得十五岁少年将军承袭镇国公爵位,以血肉之躯扼杀厥人一年入主大晟的美梦。
薛家满门忠烈,曾经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功高,在历朝皇权更迭下化为尖刺震慑一个又一个帝王。
曾经的独苗苗成了老国公,不愿参与朝堂争斗带着儿子薛定山守靖边,而薛定山唯一的女儿薛明晖就得留在胤都放在天子眼皮子底下。
薛明晖站起身,围着沈思漓仔细端详了一圈,从胳膊捏到肩膀,嘴边发出“啧啧啧”的声音,从眼神中看好像对她并不是很满意。
沈思漓想要有自保之力,拜托萧晏清为她寻一位功夫了得的师父,哪里能想到萧晏清竟能把镇国公府家的千金请来。
她太阳穴直突突,心里百分百认定萧晏清绝对是故意的。不过她转念一想,武师傅避无可避会有肢体接触,请薛明晖的确是最合适不过。
薛明晖挑了挑眉,明知故问道:“听过我?”
沈思漓呵呵一笑,言之凿凿道:“听过镇国公府英勇事迹。”
薛明晖低头看她,突然嗤笑一声,摆明了不信:“你姐就没提起过我?”
与同龄人相比沈思漓的个子算得上鹤立鸡群,对上薛明晖却是还要矮上半个头,要说与七尺男子与之相比貌似也不遑多让。
沈思漓不是那种有了师父忘了姐的忘恩负义之辈,可也不能才见了师父就把人给得罪了。她忙不迭露出讨好的笑,目光真诚地说瞎话:“家姐除了督促我读书外,不常同我说起结交的闺中密友。”
才怪!
自古文官和武将见面就掐,那文官的女儿同武将女儿自然也是势如水火。
沈湳乔看不管薛明晖盛气凌人,仗着祖辈功勋鼻子都快瞧到天上去。薛明晖看不管她文绉绉的,三两句话都要引经据典,卖弄一番学识。
二人在宴会上少不得争锋相对,沈湳乔每每回府都要拉着沈思漓大肆吐槽好几个时辰才算心情舒畅。因此薛明晖于沈思漓而言,莫过于最熟悉的陌生人,明明是初次见面,沈思漓却连她吃橘子不吐核都知道。
薛明晖勾起半边嘴角,语气玩味问沈思漓:“要是我和你姐打起来,你会帮谁?”
沈思漓暗骂什么鬼问题,面上轻咬下唇,眼眸微微向上看,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轻声细语道:“那得看你们谁更疼我。”
薛明晖:“哦?何出此言?”
萧晏清听后瞬间明白过来,低低轻笑出声,撑着下巴说道:“你这不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嘛。”
薛明晖还是一头雾水,沈思漓机灵地解释道:“谁疼我,我帮谁咯。师父要是疼我,自然不愿意让我难做。我姐这么疼我,若是知道我在您手下学功夫,定然对您敬重有加。”
“师父”二字喊道薛明晖心坎里,她坐回官帽椅上,故意打趣道:“沈湳乔要是知道你改口如此之快,怕不是气得下花轿一路杀回来。”
“是我不对,”沈思漓鼓起脸颊,垂头丧气地懊恼道,“薛姑娘瞧着不是很满意我,这声师父喊得为时过早。”
薛明晖使唤人拿敬师茶的动作停了一瞬,刚抬起的手不自然地绕了个弯摸上下巴。
她本意借坡下驴,抬高姿态勉为其难收下这个徒弟,结果被她一番话好似棉花堵住了喉咙。要么放下面子承认自己对宿敌的妹妹还算满意,要么就得错过沈湳乔对她敬重的机会。
简直陷入两难之境。
萧晏清憋着笑,看出薛明晖一闪而过的窘迫,清了清嗓子:“你薛姐姐自然是答应了本宫才来的,这声师父喊得正是时候。”
沈思漓嘴角难以自抑地高高扬起,让人分不清是成功拜师的喜悦,还是故意作弄人的窃喜,她迫不及待地同薛明晖核实:“真的吗?”
“还不快敬茶。”这回换薛明晖顺着萧晏清给的台阶下,仿佛生怕临门一脚的徒弟像到嘴的鸭子般飞走了。
士族门阀传道授业,而镇国公府以家传武学为传承,不论男女皆一视同仁,用拳头说话。这也是为什么薛明晖不仅在贵女中有一席之地,在同辈男孩中也混得开。
毕竟打不过,是真打不过。
红袖端来一盏茶,沈思漓郑重接过,跪在薛明晖跟前,敬重道:“请师父喝茶。”
她嗓音糯糯的,表现的又很乖巧,薛明晖颇为受用接过茶盏,低头呷了一口。随后将茶盏放回茶托上,虚虚托起沈思漓,丢给她一个白面馒头:“自今日起,多吃白面多吃肉,每日卯时跑六里地。”
沈思漓点了点头:“好。”
白面珍贵,沈思漓来胤都前唯有逢年过节才吃的上一回,不过好在公主府富庶,肚子里油水少不了,精米白面也供应的起。
薛明晖本以为沈思漓会怨声载道,满腹怨言,不想答应的如此爽快,显然是还没意识到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深闺女儿,跑完六里地得有多么的艰苦。
“慢着,”萧晏清看着师慈徒孝的一幕,忍不住打断道,“她辰时到午时还有其他课业,留给你的只有下午的档期。”
沈思漓满脸迷茫:“其他课业?”
萧晏清笑容和蔼可亲,理所当然道:“定安侯府好歹也是名门望族,倘若未来主母不通礼数规矩,不精管家理账,不晓各家盘根错节之关联,怪给本宫丢人的。”
陆砚出列一步,对沈思漓缓缓说道:“沈姑娘出嫁前,将由魏祭酒教授您礼仪规矩,张录事教导淑女八雅,而管家理账以及各府之间的联系则由我一一教习。”
沈思漓颤颤巍巍来到萧晏清跟前,抱住她的大腿,痛苦悲嚎道:“表姐……别啊……我不想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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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将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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