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被闪电劈开一道裂帛,喊杀声压过了雷鸣震得大地发颤,穿着相同的士兵在泥潭里相互厮杀,铁锈味渗入泥泊之中凝绘成心脏的形状。
劈头盖脸的雨点打在高靖远脸上,模糊了昔日战友的脸庞,却冲刷不掉掌心粘上温热的触感,苦味如同生嚼黄连般蔓延开来,战友的背叛仍历历在目。
而两年后,他一手建立起的侯府,在悄无声息中潜藏了成群的鼠辈,在阴暗里游走等着给他致命一击。
他亲手带出来的士兵对他拔刀相向,他养的奴仆包藏祸心,他娶的正妻别有用心,高靖远双眼中透着森然,仿佛正酝酿着一场澎湃的暴风雨,抱着透彻的决心将高家清洗的干干净净。
画室犹如无底洞般将推门入内之人一口吞食,能进这道门的无一不是经国师谢清风认证过与沈思漓命数相冲者,而他与沈思漓夫妻一体,自然也对他有害无益。
高无定双拳紧紧握住从角落中走出,若说高靖远是戎北草原最凶猛的雄鹰,那他便是在风云变幻中初次意识到危险的小鹰崽子。
震怒,却无计可施。
谢清风所批凶徒,一个两个也就罢了,几百人中足足揪出五六十人,不论男女具是这三年内入府的,且从他们被揭穿后的表情来看,其中猫腻只多不少。
要是这几十号人横瀣一气,每人手里过一遭毒药都能让全家丧命,遑论杀人放火作乱等大逆不道行径。
承志堂入门处设立了屏风,空地上侯着的奴仆看不见堂内茶室情形,自然也不清楚一墙之隔的画室发生了什么。
冬日暖阳从藏锋的金黄褪成慵懒的琥珀色,树影打在窗边越拉越长。暮色四合时,光线变得迟疑起来,屋内烛火忽明忽扇,继而一盏接一盏地点亮。
茶汤冷了又续,炭火燃尽又添。
沈思漓从白天逐一问到黑夜才将定安侯府上下悉数查问个遍,不过她也没闲着,百忙之中迅速调整好新的人员安排,停滞了半日的侯府又重新运作了起来。
栗桃进门说道:“夫人,按花名册上都点完了。”
沈思漓懒洋洋地掀起眼皮,似笑非笑道:“还有一人尚未问过。”
王太夫人陪着询问了一整天,脸上乌云密布已经难看得不能再看了。换了谁都无法接受,最安全的港湾转眼间成了暗藏杀机的险地。
此时她已经没功夫跟沈思漓猜来猜去,嗓音里满是愠气,直截了当道:“叫他来!”
沈思漓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踱步到王太夫人身边,挑起眼尾琉璃眸直勾勾对上尤嬷嬷飘忽的目光,嘴角噙着冷冷笑意,一字一顿道:“尤嬷嬷,到你了。”
谢清风扶案而起,斜晲了尤嬷嬷一眼,淡然道:“无需八字,穷凶极恶。”
他对定安侯府的家务事不感兴趣,委托既已完成不愿久留,临走前交给沈思漓一块玉牌,让她有事去钦天监寻他,别去叨扰灵虚道长清修。
沈思漓收下玉牌,对玉梅使了个眼色:“替我送国师。”
而王太夫人没想到老实忠厚的心腹能与穷凶极恶同日而语,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尤嬷嬷,惊声尖叫一声,向后连连退了好几步:“你……尤婆子!你从小侍奉我啊!”
隔间画室大门被猛地扯开,“砰”地一声撞在墙壁上,震落下不少灰尘。
高靖远父子俩听到尖叫声误以为尤嬷嬷暴走行凶,以雷电之势挡在王太夫人身前,勃然大怒道:“不许动!”
身后侍卫紧随其后,迅速拔刀护卫主子的安全。
尤嬷嬷不住地摇头,“扑通”一声直直跪下,哭喊着矢口否认道:“太夫人您是知道的,老奴忠心耿耿啊……定是夫人对老奴烫伤她一事耿耿于怀,串通江湖术士欺骗于您啊!”
要换了别的道士,王太夫人肯定要将沈思漓狠狠斥骂一顿,再将神棍赶出门去。而眼下空口白牙断言尤嬷嬷凶狠之辈的是大晟国师,叫她如何敢再去相信曾经的心腹。
“住口!”高无定指着尤嬷嬷鼻子破口大骂,“国师的掐算本事岂是你能质疑的!”
谢大人……谢清风!
是那个承袭清虚观术法与仙法,精于面相、占星问卜的大晟国师……
尤嬷嬷垂下头紧闭眼睛,深呼吸几下眼里蓄满了慌乱和泪光,情真意切道:“侯、侯爷……您要相信我啊,当年叛军突袭高家时还是老奴挡在前头护着太夫人,难道您都忘了吗?”
王太夫人捂住心口,心中五味杂陈十分复杂,不断劝告自己人心善变,背弃旧主的白眼狼绝对不可饶恕!
沈思漓命人在堂外巡视,不许任何人靠近。回身关上茶室双开门,身心疲惫地倒回太师椅,拿过早已凉透的茶呷了一口,茶涩味充斥着整个口腔,让她神志微微回神。
她扫了一眼室内乱象,轻描淡写道:“散播消息、制造不和、挑唆世子,我猜有人命令你从中作梗,使得我与高家失和。只要我死了,陛下则会认定高家狼子野心,与定安侯府彻底反目,是也不是?”
众人皆知沈五姑娘是受圣上旨意嫁进侯府的,又多次有意抬举,就是明摆着告诉定安侯府,沈家女虽然出身不高,却有皇家罩着。
定安侯府不看在东阳长公主的面上,也要顾虑着陛下的脸面,不好将事情做的太过。
而从新婚第一日起,尤嬷嬷散播她被高靖远厌弃,又端来一杯滚烫的热茶,以及借着给姜姨娘调理身体一事,假借着给高无定送吃食,实则抓紧机会在高无定面前挑唆。
尤嬷嬷设计的桩桩件件,都是想将她逼到定安侯府对立面,闹得高家鸡犬不宁。
高靖远胸口像是被勒住一样,感觉喘不过气,痛心疾首质问道:“究竟是谁指使你!?”
尤嬷嬷边抹眼泪,边像丧家犬一样爬向沈思漓,咬死不认有人指使:“是老奴粗心大意烫伤了夫人,也是老奴嘴碎,求夫人饶了我吧,老奴敢发誓绝对没做对不起候府的事!”
王太夫人气急反笑,肃声质问道:“端茶倒水是你做了几十年的活计,怎么都赖不到粗心大意上。”
除了散播消息外,其他的两件事王太夫人皆有所耳闻。
起初她还没意识到尤嬷嬷背着她做了许多,可一想到尤嬷嬷最终目的是引得定安侯府和陛下反目,便觉她其心可诛,几十年的主仆情分在顷刻间化为齑粉,荡然无存。
尤嬷嬷怔愣了一瞬,扭过头去看王太夫人,突然又改了口:“老奴是为了给太夫人您出口恶气啊!沈氏不过是四品小官出身,怎么配成为定安侯的当家主母!您为了这门婚事受尽了闲言碎语,老奴只是想让你舒心……”
高无定听着尤嬷嬷颠倒黑白,怒不可遏地一脚踢上尤嬷嬷的肩膀,将人踹翻过去:“还敢颠倒是非,高家何曾亏待过你,竟敢背主求荣!”
沈思漓居高临下睨着尤嬷嬷,干脆挑明了问道:“你的老伴和两个儿子去哪儿了?”
年过五旬的老妇人如遭雷劈般,眼神中倏地流露出惊惧之色,张了张口挤不出任何辩解,全身颓然地趴在地砖上久久不语。
高家人看她反应,瞬间便明白了她果然不无辜……
尤嬷嬷祖祖辈辈都是王家的奴仆,自小办事机敏分到主家嫡女身边伺候,又陪着大小姐嫁入高家。彼时王太夫人给她配了个何姓管事,生下两个孩子后又回到王太夫人身边侍奉。
高靖远封为定安侯,高家搬迁至胤都,遣散了不少奴仆,尤嬷嬷也想陪着家人留在原平,最终顾念与王太夫人的情分,与家人分别陪着一起来了胤都。
从府里其他下人口中拼凑出的故事并不符合常理,高家越是富贵,府里得主家信任的奴仆也能跟着一道鸡犬升天。何家想多捞点油水,主家顾念旧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即便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捞,原平送来的信和物件,从来没有何家送来的,尤嬷嬷也不在他人面前提起丈夫和儿子的近况。
高无定挺身挡在沈思漓与尤嬷嬷之间,对高靖远艰涩道:“夫人托我查何家近况,我找了几个道上的人分别去往太宜尤嬷嬷娘家和原平何家的住所。两家具是空无一人,问了邻里也没在原籍生活,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高靖远扶着王太夫人坐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痛心疾首地问尤嬷嬷:“可是有人用家人性命逼迫你办事?命格不详那些人也是你带入高家的?”
王太夫人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摇着头,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凄声道:“尤婆子……你糊涂啊……自古助纣为虐都没有好下场!”
尤嬷嬷像是迎头被打了个闷棍,一肚子的委屈在胃里翻涌不出来,变为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地砖上,声嘶力竭喊道:“如何能说啊!他们拿我全家性命要挟啊!”
沈思漓听她承认,心里逐渐有了数:尤嬷嬷与她背后的第三方势力,无不证明了两年前舒王遇刺案乃一箭双雕之计。
既可杀了舒王,又能嫁祸于高靖远。
而两年前还发生了一件事,现在想来或许与尤嬷嬷有关。
沈思漓保持十二分的理智,声音沉静有力的问:“先夫人之死跟你有关系吗?”
茶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听见角落火盆噼啪炸出几粒橙点,众人都拿眼去看沈思漓和跟前浑身发颤的尤嬷嬷。
高靖远直直瞪着尤嬷嬷,眼中冰冷一片:“崔氏之死……是你所为?”
尤嬷嬷被他盯地心肝发颤,浑身拧出湿汗,支支吾吾道:“起初……他们只是命令我监视侯爷,后、后来侯爷在家养伤,他们逼我给侯爷下毒。我断断不肯,他们为逼我就范直接将果儿杀了,逼我亲眼看着英哥媳妇受奸|辱!还说……要是我透漏出分毫,就等着全家死无全尸,老奴是不得已的……”
说是狠辣残暴也不为过,王太夫人一把扶住扶手,吓得满头冷汗:“下、下毒?!”
“你怎么敢!?”高无定的目光像是直想将尤嬷嬷给生吞活剥。
“老奴没有对侯爷下手!”尤嬷嬷急急摇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替自己辩解道,“侯爷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实在是下不去手啊!为了交差,我只能把毒药下在崔氏的饭菜中,再同对方说是崔氏误食了饭菜。即便是这样,他们仍怪我办事不力,将老何他……一刀给了结了啊!”
沈思漓胆战心惊地摸上手腕银镯,呼吸乱了一瞬,这些人下手干脆利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尤嬷嬷暴露后他们一定会用更加猛烈的方式对付自己。
高靖远赤红的眼神中流露出愤恨之色,充满懊悔地哀叹道:“如此说来,当年崔氏是毒发导致的小产……”
崔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高无定推倒,而高无定却说他压根没碰到崔氏,是她自己没站稳摔没了孩子。后来高家费了好大的力气安抚崔家,怎知时隔一年那崔家父母称女儿托梦喊痛,瞒着所有人开棺验尸,闹到皇后跟前宣称自家女儿是中毒身亡。
高靖远做梦都想不到,高家几十年的忠仆居然敢在旁人的指使下给主子下毒。若非崔氏替他挡灾,此刻九泉之下死不瞑目的便是他了!
王太夫人似乎也想到了这点,语气焦灼了些:“可崔氏当年并无中毒症状。”
尤嬷嬷认命地闭上双眼,声音中带着疲倦:“此毒无色无味,中毒之后不会立刻起效,而是不断掏空内里造成油尽灯枯的假象,毒发身亡后不会马上显现,而是等到毒素蚕食骨髓后才会有异样。”
这般厉害的毒,简直是防不胜防。
沈思漓心脏像是被捏住,停滞了半拍,迁怒问道:“对方既如此狠辣残暴,你为什么不告知侯爷?”
尤嬷嬷怨毒了沈思漓,要不是她调查自己,自己又怎会被高家人识破。她咬了咬嘴唇,嘶哑道:“老奴还有两个儿子在他们手中,实在不敢冒险……好在他们怕打草惊蛇,这才变了主意让我往府里安插人手……等待时机……”
沈思漓满眼狐疑,直觉这个老婆子并不老实,甚至一度怀疑起是否有黑衣蒙面人的存在。
她眯了眯眼,迫切地追问道:“嬷嬷可曾记得对方样貌特征?平常如何联系?又在哪里碰头?”
尤嬷嬷没想那么多,灰白的脸又涌上红光,抱着一丝奢望戴罪立功,一股脑的地将知情的全吐露了出来:“记得记得!那些黑衣蒙面人身材魁梧,像是军中之人,说话腔调似乎扎根胤都已久。”
“见面地点并不固定,基本上是我走在路上就被他们掳上牛车套上麻袋,而关押英哥他们的地方变了好几次,最后一次是在个不见天日、阴暗潮湿、有很大水流声的地。他们兄弟俩整日里泡在臭水里生不如死啊……”
尤嬷嬷可恨却也可怜,短时间之内将所见所闻说得有板有眼的,想来的确有这么一伙人。
沈思漓听得不寒而栗手足冰凉,这些人敢在皇城根下私设牢狱,都不算胆子大了,而是无法无天。
高靖远在旁听着,明白了沈思漓的用意,接着问道:“那你可还记得每次上牛车的地方,以及到那个暗无天日的水牢用了多少时辰?”
尤嬷嬷僵在原地想了想,半晌才道:“升平坊锦云轩……东市波斯邸、安仁坊的杏花笺,对……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永宁坊停云阁,到水牢估摸着用了半个时辰。”
沈思漓迟疑地看向高靖远:“侯爷……”
王太夫人听了许久,深深叹了口气:“顺安,不管怎么说,先把人救出来。”
尤嬷嬷跪着转向王太夫人,像个稚子般嚎啕大哭道:“谢太夫人开恩!老奴罪孽深重,无颜奢望您的原谅啊。”
高靖远冷冷发话道:“来人,将尤嬷嬷带到望月楼单独看管起来。”
为了不打草惊蛇,门口侍卫将尤嬷嬷双手捆好后,让她用手臂托着带布托盘走路前往望月楼。
已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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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穷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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