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碗“砰”地砸下，茶汤溅起，内官德清连忙清理。
萧景和合上账簿，不解气重重拍案道：“无|耻至极！必须彻查严办，以儆效尤！”
“李有为落苏少卿手里，用不了多久便能给您一个交代，”萧鹤川坐着矮椅，身体前倾指着证据说，“您再仔细看看这份名录。”
萧景和蹙起眉头，拿起罪证看了又看，眯着眼“嘶”了声：“这些官员……不是张宜之的人吗？”
萧鹤川颔首，转动扳指道：“依臣弟之见，拐卖鹘汉不过是明面上的幌子，实则将厥人混杂在其中，联手张党探查大晟朝廷内幕，密谋在合适的时机起兵攻入大晟。”
德清端来新茶碗，萧景和净了手，撇手示意他退出去，沉吟片刻道：“这么些年厥人从未放弃过南下，朕命你暗中寻找厥人探子，务必搞清楚他们包藏什么祸心！？”
“至于你们带回来的可汗之子，交给鸿胪寺按敌国质子安排，”萧景和顿了顿，接着说道，“鱼饵丢下去，那些想杀他的和想救他的，迟早会浮出水面。”
“臣弟遵命。”萧鹤川领旨道。
“对了，”萧景和吃了口茶，佯装漫不经心，试探性问道，“你离京的这些日子，好些个大臣明里暗里惦记着舒王妃的位置，要是沈家那位五姑娘无意再嫁，不妨让红丝帮你相看一二。”
“怎敢劳烦皇后娘娘，”萧鹤川拨开茶碗盖，撇去浮沫说，“既然陛下操心臣弟的婚事，那臣弟不妨回府养病个三年五载，再考虑一番娶妻之事。”
“萧小六！”萧景和见他语气生疏，嗓音里带着愠意，“我们除了是君臣，还是亲兄弟！别跟我整那些弯弯绕绕。”
萧鹤川桃花眼半阖，眸底哀怨而黯然，一贯自信的娇子，此刻内心尽是无奈与苦涩，那蚀骨的酸涩像不可遏制的暗流，又像是随时会被丢弃的敝屣。
太丢人了。
总不能说五姑娘不肯给个名分。
萧鹤川强压下心中起伏，神色转而自嘲般说道：“我错了。”
“认错倒是快，”萧景和盘着核桃，缓了须臾说，“江山已定，然外患不可小觑。不成婚就不成婚呗，何至于弃天下百姓于不顾。”
萧鹤川前一刻还答应查厥人阴谋，下一刻便借口回府养病，无非是担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高靖远退步抽身，已让他手底下失去一员大将，不能再同亲弟弟生出嫌隙。
都说皇家无亲情，坐上龙椅便是受到诅咒，无论眼下多么的风光，将来人心易变必定众叛亲离。或许萧景和曾迷失过本心，但他见了最亲近的六弟性命垂危的模样，终究是十多年的依靠占据上风。
萧景和相信萧鹤川没有大逆谋位之心，否则以萧鹤川的聪明才智，如今的帝位也轮不到他萧景和来坐。金乌政变当日便是最好的证明，只要萧鹤川一声令下，西大营听其号令勤王救驾，事后除去萧景锡和张宜之，大晟皇位唾手可得。
萧鹤川叹息道：“正因臣弟得皇兄器重，如今没了定国公制衡，朝堂政局不稳必然引起人心浮动。”
党争自古有之，与皇帝政见不合之人，又或是不得器重之人，难免想攀附大树好乘凉。一旦萧鹤川势大，即便他不想谋逆，手底下的人也会逼着他谋逆。
“党争是斗不完的，从前是文臣武将互掐，今后或许是清流和浊官相争，”萧景和见他仍有退心，语重心长说，“小六啊，你我之间兄弟情谊远胜过皇位千倍万倍，我不曾猜疑你、忌惮你，你也不该因着是朝堂政局与皇兄生分了！”
“既如此，我也不跟二哥客气，”萧鹤川轻笑着点头，“两次平叛山君夫人皆居功甚伟，可否卖弟弟个面子好好丰奖一番。”
“瞧你这出息，”萧景和不忍直视，“德清啊，宣沈五姑娘。”
德清应声退出御书房，掀了帘子见山君夫人正与皇后娘娘相谈甚欢，向陆砚行礼道：“见过皇后娘娘，陛下宣山君夫人入内。”
陆砚脸上笑意不变，牵过沈思漓，温声道：“本宫同你一起，省得让陛下欺负了我的好学生。”
“娘娘说笑了，”沈思漓笑吟吟道，“陛下仁德宽厚，怎会欺负臣妾。”
二人相继进入御书房，萧鹤川起身行礼，让座陆砚。
沈思漓双膝跪地，恭敬地行肃拜礼：“臣妾沈思漓，参见陛下。”
“免礼。”
萧景和缓缓开口道：“朕都听舒王说了，你在定安侯府揪出的楔子，正是破除张党阴谋诡计的关键。继而出谋划策兵不血刃接管原平，使得大晟边境免遭兵祸，再次立下汗马功绩。”
沈思漓起身，端庄得体回道：“陛下心怀天下苍生，除奸佞安社稷，使以大晟百姓免遭迫害。而臣妾有幸为陛下分忧，乃臣妾三生修来的福气。”
萧景和眉梢轻挑，语调拉长而慢道：“朕以为封赏你为一品诰命夫人，赐那些宅邸和金银尤为不够，不妨朕为您选门好亲事作为弥补？”
沈思漓下意识侧目，撇了萧鹤川一眼，连忙垂头回道：“荣封诰命已是偌大的荣耀，何况臣妾需为父母守丧，眼下实在无心谈及婚嫁。”
陆砚莞尔道：“陛下有所不知，山君夫人可是臣妾的学生。这要换了寻常男子舍身救驾，又接连斩杀三名贼首，少说封个伯爵，您可不能厚此薄彼亏待了少微。”
“哦？”萧景和眼中掠过一抹讶色，扬唇懒懒问道，“依皇后之见，该赏什么好？”
陆砚唇角弧度渐深，慢条斯理道：“少微能力出众，空置三年岂不可惜？不如依着长公主先例，也给少微一个官位。”
“此事不妥，”萧景和放下核桃，若有所思道，“朝臣已然拿孝道劝朕撤去承平官位，若朕给山君夫人赏赐官位，今后岂非人人都想夺情。”
陆砚道：“宫中女官不受限制，有少微替本宫分忧，处理后宫事务也无不可。”
女子封爵前所未有，皇后借机拉拢沈思漓，退而求其次为其谋个官位无可厚非。可问题在于宫里的女人，皆为皇帝的人，若有朝一日皇后失宠，极有可能推沈思漓出来固宠。
“皇后娘娘未免大材小用，”萧鹤川眼眸漆黑，沉声如寒铁道，“臣弟亲王府尚有典军一职空缺，待到二十七月期满再转文职也可。”
“毕竟男女有别，”陆砚立刻不甘示弱道，“典军一职东阳长公主府也有空缺，少微与承平又是亲表姐妹，又岂会真将少微当成下属那般去使唤。”
言外之意，无外乎是指责萧鹤川不尊重陛下亲封的诰命夫人。
沈思漓垂目，听着双方互相争夺，一时间陷入沉思保持着静默。
萧景和可没有觊觎弟妻的打算，即便萧鹤川无意这位沈五姑娘，如今的山君夫人摆明了不是萧晏清所能掌控，硬要强求只会使得沈思漓倒戈高家。
更何况，爱惜人才的不止陆砚和萧鹤川……
萧景和直截了当问沈思漓：“山君夫人怎么想？”
“承蒙皇后娘娘与舒王殿下赏识，”沈思漓“扑腾”地跪了下来，敛眸肃声道，“只是臣妾此次去往边郡，见当地百姓民不聊生，不仅惨遭夺田奴役，就连年幼子女也难逃被拐卖为奴的下场。臣妾虽有不忍，但真正害怕的是原平经有心之人挑唆，再度发生叛乱。”
萧景和眼中凝出寒芒，双手交叉靠在椅背上，思忖片刻道：“朕与山君夫人相谈国事，皇后先行回宫吧。”
陆砚见萧鹤川岿然不动，无奈起身告辞，在迈出门槛的那一刻神色骤然凝重三分。
门扉紧紧关上，萧景和收回视线：“继续说。”
沈思漓接着说道：“原平郡辖县十一，约有六万户，人口十五万。其中鹘汉五万人有余，五年来失踪孩童高达五千人，而今他们知晓失踪的孩子与李有为相关，如烈火浇油般民愤激增。”
“这些人大多是与猛兽相搏的猎户，不仅体格强悍，还异常相互团结。以他们在原平受到的打压，不论是倒戈回鹘或是厥人，都将是我大晟的心腹大患。”
萧景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迟疑半晌道：“山君夫人该当如何？”
沈思漓俯身重拜，一字一顿道：“依照大晟律法有言，若官府破获拐卖案件，确认被拐者本为良籍，需依法恢复其身份。妾身愿为陛下分忧，帮助受拐孩子返回家乡，以抚平鹘汉百姓的心伤，并协助当地官员将他们引入正途。”
萧鹤川拱手道：“购买鹘汉者多为达官权贵，不妨让臣弟协助山君夫人，让他们心甘情愿交出鹘汉。再者说，彼时山君夫人返回原平，出使回鹘的使者还需她从中相助。”
好个妇唱夫随。
萧景和打量着这对璧人良久，感叹沈思漓的本事比她绝色容貌更为出众，又苦恼于自家弟弟一副不值钱的样，出使回鹘的使者不就是他萧鹤川！？
沈思漓见萧景和仍在犹豫，加深感情道：“臣妾的亲生娘亲便是被拐卖的鹘汉，一想到娘亲自小被迫分离，心中便悲恸万分。而原平百姓得知陛下心系远郡生灵，定然大为感动。”
“好！”萧景和大手一挥，肃声说道，“朕念在你忧国恤民，便封你为鹘汉使，另领舒王府典军一职，再奖赏你的嫡母和生母为诰命。”
“谢陛下恩典！”
沈思漓欣喜不已，连连感恩领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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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鹘汉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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