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轮转，梧桐叶落。当鸿雁第三次掠过洛阳城头时，杜甫终于收到了那封辗转千里的信笺。
信纸带着齐地特有的松墨香，字迹狂放如龙蛇竞走——是李白的笔迹无疑。
“兖州醉月楼，秋分日，候君共饮。”
短短十二字，让杜甫的指尖微微发颤。他摩挲着信纸边缘，想象那人执笔时是否也如往昔般，袖口沾着未干的酒渍。三更灯火下，少年将信笺贴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千里外的月光。
秋风乍起时，杜甫已站在兖州城的酒肆门前。他下意识整了整青布直裰的衣领——这是新裁的，用的是去岁在汴梁时，那人称赞过的雨过天青色。
推开门的瞬间，松木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隔着缭绕的炉烟，他看见李白斜倚窗边矮榻，雪白袍袖垂落席间，像一片未化的新雪。那人正执壶自斟，琥珀色的酒液在空中划出弧光，松散束起的青丝随动作滑落肩头，露出后颈一小片雪色肌肤。
他抬眸时眼尾微挑，浅色眸子里沉淀着杜甫未曾见过的澄澈——恍若初见，却又似昆仑山巅的积雪，经年不化后更添清绝。
“子美？”李白忽然笑唤，惊散了杜甫悬在喉间的万千思绪，“怎么傻站着？”
杜甫喉结滚动，突然发现那人腰间多了块青玉符箓——是道门授箓的信物。他想起去岁分别时，李白说要寻高天师求道。如今符箓悬腰，倒更添了几分仙气。
杜甫疾步入内，衣袂带起微尘在光柱中旋舞。指尖触到温润玉斗时，他忽觉自己早非洛阳初遇时局促的书生：“太白兄，别来无恙？”
“诸事皆宜。”李白倾壶斟酒，松香混着酒气氤氲升腾，“齐地云霞，竟比洛阳牡丹更灼人眼目。”
杜甫接过酒盏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意顺着喉间滑下，却不及重逢的喜悦炽热：“授箓之事可还顺利？”
李白闻言大笑，宽袖翻飞间，几张朱砂符纸飘然而落。
“此番在紫极宫受道箓，又得盖还道长亲造真箓……”谈及求仙问道，他眼中神采愈发明亮，恍若揽尽九天星辰，“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兴致盎然地讲述着紫极宫的道士如何用沾露松枝为他净面，安陵县的盖还真人又如何抚须赞叹他“仙骨天成”。暮色渐浓，烛火在李白轮廓上投下摇曳的光影，那道白衣胜雪的身影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杜甫望着那人翕动的唇，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酒盏边缘。他忽然明白那违和感从何而来——眼前人周身萦绕的，不再是长安归来时的落寞与尘嚣，而是真正如谪仙般的清逸与逍遥。
原来仙人垂钓人间，终究要收线归去的么？
“贺太白兄得证大道。”杜甫咽下喉间涩意，任新斟的酒液漫过舌尖。
美酒如流水，从午后漫到更深露重。李白的话语如滔滔江水，从巍峨道观讲到云海日出，从道士们的鹤氅讲到经卷上的朱砂印。杜甫只是安静听着，手中酒壶却不曾放下，斟酒时溢出的酒液，在木桌上蜿蜒成河。
他再记不得饮过几巡。眼前人的话语渐渐变得含混，手中的酒盅歪歪斜斜，酒液洒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痕迹。杜甫只觉天旋地转，平日里不胜酒力的他，此刻却任由温热的酒意灼烧着理智，一杯接一杯地斟满。
他恍惚见李白踉跄起身，雪色衣襟扫翻满地空坛。杜甫本能地环住那截清瘦的腰肢，却被更重的力道反箍住肩背。鼻尖撞进松墨与酒气交织的暖雾里，青石板在脚下化作绵软云絮。
“子美……莫要摔着……”带着酒气的呢喃拂过耳畔，李白的声音像隔着一层纱。
杜甫的意识在醉意中沉浮，他看见烛台晃出重影，听见自己含混地问：“仙人……也会醉么？”酸涩的尾音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摇着坠入无尽夜色。
温热的手掌握住了他颤抖的手腕。李白似乎回应了什么，可那些字句如同飘渺的云雾，还未来得及捕捉，便消散在杜甫朦胧的意识里。
坠入云絮般的衾被时，他余光瞥见窗外一弯残月。冷冽的月光像是李白剑鞘上凝结的寒霜，美得惊心动魄，却又遥不可及。
/
晨光漫过窗棂时，杜甫在宿醉的钝痛中惊醒。他下意识伸手揉太阳穴，却触到一片温热。
转过头的瞬间，他的呼吸几乎停滞——李白近在咫尺的睡颜撞入眼帘。那人的长睫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嘴角还噙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散开的衣襟露出锁骨下一粒朱砂小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雪地里落下的红梅。
杜甫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昨夜记忆如潮水涌来。他记得两人互相搀扶时踉跄的脚步，记得对方扶住自己腰肢的温度，记得跌落在床榻时，那人慌乱中揽住他肩膀的力道。
他猛地后仰，后脑却磕到床柱。闷响惊动了身旁人，只见李白迷蒙睁眼，长睫扫过他骤然僵直的手臂：“早啊……子美。”
杜甫怔愣几秒，而后仓皇起身，却踩到散落在地的符纸，险些滑倒。一双手及时扶住他的腰，掌心温度透过单薄中衣灼烧皮肤。
“小心。”李白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他腰间玉带钩，“……昨夜你醉得厉害。”
“我去备醒酒汤！”杜甫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过屏风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低笑，如清风掠过檐铃。
廊下秋风扑面，却吹不散面上燥热。杜甫忽地想起李白方才阖眸时温柔的眉眼，突然希望时光就此停驻——即便眼前人已修成仙人风骨，可这一刻的恬静，却是独属于他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