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庄里清闲的时候，楚毓偶尔会去雾林里过夜，一日清晨他从雾林出来，挂满冰晶的林间窸窣一阵响动，楚毓抬头，正见一只灰毛田鼠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砸在他肩上。
楚毓冷静地拎起田鼠的尾巴，四下望了望，依稀看见一道黑影飞远了，他摇摇头，将田鼠扔到一旁，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又有一日，楚毓夜里失眠，开窗透气，窗户支开的一瞬间，一团黑影自他眼影坠下，楚毓伸手去接，下一刻掌心传来刺痛，一只圆乎乎的刺猬在他手上挣扎不止。
楚毓扔了刺猬，抬头时见檐下缩着一团黑漆漆的影子，见他发现了，立马振翅飞入漆黑夜空中。
次日楚毓找到李仙仙和吕暄，“我不是说过尽早将那只玄鸟送走吗，为何他如今还在山庄里出没？”
李仙仙惊讶道：“我们半个月前就把它送出洛原了啊，楚嘉这几天一直为这事伤心呢。”
吕暄道：“莫不是他出了洛原后，趁我们不察，又悄悄跑回来了？”
楚毓没有再多追问，只道：“此事你们只当不知情，若有人问起，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又过了两日，傍晚时楚毓在院中煮茶，炉火烧得正旺，茶水滚沸时，天上突然掉下来一只青蛙，要不是楚毓眼疾手快将炉子移开，怕是要煮成一锅青蛙汤。
楚毓叹口气，自顾自道：“不必躲着了，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吧。”
一阵静默过后，半空盘旋飞下来一只黑鸟，落地时变成个两岁左右的孩童，小玄鸟仰着头怯怯望着他：“我……我只是来送东西的。”
楚毓扫了一眼跳到地上的青蛙，道：“因为我让李仙仙和吕暄将你送走，你心中有怨，才折回来报复我？”
小玄鸟听不懂他的话，喃喃道：“报复？那个词叫报复吗，我以为叫报答……”
楚毓道：“我不吃田鼠，也不吃刺猬和青蛙，你不必报答我，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赶紧离开吧。”
小玄鸟低下头搓搓手，小声道：“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不要赶我走，娘娘……”
“我不是你娘。”
“是你把我从蛋里孵出来的，你给我输过灵力，还抱过我，我不会认错。”
楚毓依旧冷漠道：“你是只鸟，我是个人，我怎么可能是你娘。助你破壳只是不想看到我的几个师侄难过，跟你没有关系，你还是趁早离开为好。”
“我……我会干活，我会抓虫子，还会……”小玄鸟话还没说完，楚毓已经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他，“离开这里，不要再让我重复第三遍。”
自那过后小玄鸟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山庄里再也不见那道神出鬼没的身影。吕暄知晓楚毓当真狠下心肠把小玄鸟赶走了，气得哭了一场，半个月没跟楚毓说一句话。
三个月后一天夜里，电闪雷鸣，楚毓忽然从噩梦中惊醒，身上早已愈合的陈年旧伤无端作痛，他捂住肋下曾经钉过浮屠钉的位置，急喘了几口气，随后披衣下床，推门出去。
轰隆几声雷响过后，大雨倾盆而下，楚毓身上的伤处疼痛愈发剧烈，他脸色惨白，冷汗直淌，几乎站立不稳，身子晃了晃扶着门框缓缓跪坐下去。
一道闪电划过天边，映出他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容，楚毓眼前发黑，失了力气往前栽倒下去。下一刻，檐下一道黑影闪过，小玄鸟飞快落地一把搀扶住楚毓。
“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小玄鸟话没说完，楚毓忽然重重挥开他的手。
“滚开……”楚毓仰着头靠在门边，急喘两口气后，咬牙道，“别碰我。”
他说完作势要起身，还要往雨幕里冲，小玄鸟心中焦急，顾不得害怕死死抓住他的手，声音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不要出去，外面下着好大的雨，你想去哪里，我替你去……”
楚毓根本不领情，但也没再挥开他的手，冷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再说一遍，滚开。”
“可是……”
“没有可是！是我话说得不够清楚吗，人间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小玄鸟道：“我会回去的，我一定回去……”
话说完，楚毓再也坚持不住，瘫软倒地不起。小玄鸟一边抹眼泪一边连拖带拽将楚毓扶回房里，废了不小的力气才把楚毓搬到床上，他喘气的时候，听楚毓问道：“你这是何苦呢？”
“我不觉得苦，”小玄鸟蹲在楚毓身边，道，“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娘娘，我想留在你身边。”
楚毓道：“说了多少次，我不是你娘。”
“喔，好吧。”小玄鸟沮丧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又道，“天黑了，你要去哪里？”
“雾林……”
小玄鸟疑惑地歪着头，“去雾林做什么？”
楚毓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将脸埋进被子里，慢慢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去？”
“做了个不好的梦，醒来的时候就想去看看……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去的次数多了，反而不好受，我有时候也不太懂。”
小玄鸟完全听不懂他的话了，但还是乖巧地附和道：“都是噩梦害的，那你做了什么噩梦？”
楚毓瓮声瓮气道：“小孩子不要多问。”
第二天一早，楚毓身上旧伤未愈的风声就走漏到了姚景耘耳朵里，姚景耘非常重视此事，命李仙仙一天炖八个补汤送去楚毓房里，并且山庄上下大大小小所有需要操心的事都不让楚毓再管，只让他安心休养身体。
平日里楚毓管事的时候对小弟子们要求并不很严格，楚毓这一病，山庄里的掌事大权落在了桥陵玉和闻莺头上，这二人个顶个的不好说话，管教得小弟子们个个叫苦连天。
晨练时桥陵玉拿着点名册子挨个点名，有不到或者迟到的，就由闻莺拿着鞭子一个个清点。李仙仙和吕暄昨夜缩在被窝里玩六博，一大早没能起得来，叫闻莺抽了几鞭子，清醒多了。
李仙仙打着哈欠道：“师叔的病到底什么时候能好，我每天给他炖的补汤是块石头也该补活了，师叔怎么还不见好？他再不好起来，我快要被陵玉师兄和闻莺师妹折腾死了。”
吕暄揉了揉身上的鞭痕，小声嘟囔道：“闻莺师姐真打啊，师叔和师父都没打过我，等会晨练散了我要去师叔面前告状。”
李仙仙听得一阵牙酸，“你多大了还学人告状啊，不害臊。”
吕暄不知道什么叫害臊，晨练一散他就直奔楚毓院里去了，还没进屋就听见屋里传来人声，楚毓问：“这个字念什么？”
小玄鸟的声音接道：“不认识。”
楚毓又问：“那这个呢？”
小玄鸟还是道：“也不认识。”
楚毓沉默了一下，说：“昨天教你的你全都没记住？教了这么多遍哪怕是吕暄也该学会了。”
小玄鸟心虚地辩解道：“啊……我，我睡了一觉起来就忘了，大抵是我比吕暄师兄还要笨一些吧。”
吕暄在门外听着楚毓和小玄鸟说他坏话，十分生气，一把推开门闯了进去，楚毓靠在床上拿着书册教小玄鸟认字，小玄鸟乖巧地跪坐在床边听着。吕暄冲过去拎起小玄鸟将他扔出门外，嘴里道：“去去去，你怎么又回来了，自己上外面玩去，我跟师叔有话要说。”
楚毓收了书册坐起身来，道：“你总怪我赶他走，现在我不赶他了，你怎么也不高兴？”
吕暄气鼓鼓的，蹬了鞋子爬上床，抢过楚毓的被子往自己身上裹，说道：“我早上没睡醒就被闻莺师姐抓去晨练了，要在师叔这里补个觉。”
楚毓没接话，过了一会才问：“之前你同师叔置气，不肯和我说话，现在肯说了？”
吕暄正在等楚毓主动牵起这个话头，闻言立马转过身来道：“我不过是耍耍性子罢了，师叔也不来哄一哄我，师叔要是早点哄我的话，我就不生气了。”
“看来是我的不是，”楚毓摇摇头，摸了摸吕暄的头发，“那师叔现在哄哄你，还来得及么？”
吕暄心花怒放，又故作忸怩道：“师叔要是真想哄我的话，就让陵玉师兄和闻莺师姐不要抓我的晨练了吧。”
“这个不行，”楚毓严厉道，“我往常对你太纵容了，将你养得如此疲懒，前两日你母亲给我传信来，说年底竹林功法考核，你要是考不过，这辈子都别再回竹林了，你从现在开始勤加修炼，应该还来得及。”
吕暄如遭雷击，痛苦道：“啊……我娘的心肠，比师叔你的心肠还要冷还要硬啊……”
*
楚毓身体欠安，金鳞蛇族的苏岩听闻消息后赶来探望，幸得楚毓在神姬娘娘面前求情，金鳞蛇一族才得以保全半仙的身份，如今在太乙落脚，终于不用再受其他族群欺压。
苏岩带着族中几个小辈前来探望，也是有意让小辈们在楚毓面前混个熟脸，将来若有事相求也好张口，楚毓自然不计较，让小弟子们带着金鳞蛇族小辈们出去玩。
金鳞蛇族的几个小孩一走，小玄鸟便立刻跟了上去，他在山庄里偷偷摸摸过活，除了几个师兄没人陪他玩，师兄们每日要练功上课，大部分时间都没空陪他，小玄鸟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寂寞得不得了。
他跟着几个金鳞蛇族小孩出了山庄，进入洛原地界，洛原上常年荒芜，只有光秃秃的草地和光秃秃的山，几个小孩兴高采烈玩起了捉迷藏。神殿的几个小弟子不很喜欢金鳞蛇族的人，不太乐意搭理他们，于是趁几个孩子玩捉迷藏的功夫，小弟子们都偷偷溜走了。
小玄鸟躲在小山后面看着他们玩捉迷藏，心里痒痒的，也想和他们一起玩。然而洛原并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神殿的弟子们一走，洛原上的小精怪们都出来捕食，几条毫无防备的小灵蛇正是一盘美味的盘中餐，霎时间，洛原上卷起一阵阴风，几只仓鸮呼啸着俯冲而下，要分食这一盘美味的肥肉。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小玄鸟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只仓鸮落地，抓起一只小金鳞蛇飞上半空！几个捉迷藏的孩子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怔在原地不敢动弹，而原本应该守着他们的神殿弟子也不知所踪，几个金鳞蛇族的孩子面对凶悍的仓鸮毫无还手之力，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
眼看着被叼上半空的小金鳞蛇就要被仓鸮开膛破肚，小玄鸟第一反应是赶紧回山庄搬救兵，可眼下根本来不及，情急之下小玄鸟也顾不得会不会暴露行踪，一咬牙变幻出原身，黑色大鸟仰天长啸飞上空中，玄鸟的呼啸声带着威压震慑四方，几只仓鸮吓得不敢造次，扔下小金鳞蛇头也不回地逃远了。
死里逃生的几只小金鳞蛇紧紧抱成一团，望着落地的黑色大鸟，几人吓得哇哇大哭，嘴里大声喊道：“不要吃我，不要吃我……阿姐救命……”
小玄鸟左顾右盼，发现他们害怕的是自己，赶忙解释道：“别害怕，我不吃蛇，我只是想和你们一起……”
话还没说完，几只小金鳞蛇哭得更大声了。
山庄里的弟子们听到洛原上的动静都赶来探查情况，就连楚毓和苏岩也听说了这里发生的意外，不一会洛原上就聚集了一大群人。
小玄鸟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变幻出原身逃走，骑着白狮赶来的闻莺见状弹出一根燃着离火的浮屠钉，短钉带着肃杀之意扎穿了小玄鸟的翅膀，他哀叫一声，从空中跌落下来。
之前奉命看护小金鳞蛇们的几个弟子也匆匆赶回来，以闻莺为首的一群神殿弟子将小玄鸟团团围住，几个金鳞蛇族的孩子吓得瑟瑟发抖，躲在闻莺身后嘤嘤哭泣不止。
闻莺皱眉看着地上瑟缩成一团的小玄鸟，皱眉道：“师叔吩咐你们照看金鳞蛇族的几个小辈，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要是他们在山庄内外有个万一，你们让师叔的脸往哪搁，以后神殿在金鳞蛇族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
几个小弟子缩着脖子认错，闻莺训斥了他们几句，又道：“这小妖不像是洛原上的，怕是迁徙来的族群，不知底细，带回去让师叔定夺。”
小玄鸟忍着翅膀上的疼痛，低声辩解道：“我……我不是小妖，我是幽都山来的玄鸟……”
先前玩忽职守的几个小弟子立刻道：“你这小妖胆敢在洛原的地界行凶，还敢狡辩，依我看就该就地正法，也不必带到师叔面前去了！”
几人话音未落，李仙仙和吕暄便赶了过来，骤见小玄鸟暴露在人前，吕暄心里咯噔一下，赶忙冲出去大喊道：“闻莺师姐，闻莺师姐，是误会……这只玄鸟是我养的，他不会行凶伤人！”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吕暄身上，他咽了一口唾沫，捏紧拳头强装镇定道：“一定是有误会，闻莺师姐，玄鸟是幽都山来的神鸟，不能私自裁决，即便……即便它只是普通小妖，没有人看见它行凶伤人，也不能……”
“够了！”闻莺冷冷打断他的话，“他有没有行凶伤人是一回事，你私自豢养幽都山玄鸟又是另一回事，神殿的规矩你怕是全然不放在眼里。暄慈，你仗着你舅舅和师叔的关系，平日里言行颇为放肆，小事也就罢了，如今闹出这么大的事，师叔面前我看你怎么交待！”
李仙仙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虚道：“闻莺师妹，私养玄鸟这个事，也不全是暄慈一个人的过错……”
闻莺怒喝：“吕暄年纪小犯错情有可原，李师兄，你在神殿的时间比闻莺还长，便更该知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吕暄鼓起勇气大声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私养玄鸟是我的错，我认，等会我就去师叔面前磕头忏悔，去雾林罚跪。可一码归一码，我养的玄鸟没有行凶伤人，这口黑锅我们不背，师叔吩咐几个师兄照看好金鳞蛇族的客人，师兄们办事不利，倒把责任都推到别人头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发生了什么事？”苏岩急匆匆赶来，拨开人群将几个金鳞蛇族的小孩拉到自己眼前，上下打量了几遍，焦急道，“事情我都听说了，正好大家都在，你们把方才发生的事从头到尾都细讲一遍，不可有半句假话，也不可有半句疏漏。”
几个小孩一见到苏岩便呜呜哭泣着抱紧了她的腿，“阿姐，刚刚有几只仓鸮……飞得好高，差点把我们吃了，然后又有一只黑色的鸟冲过来……把仓鸮吓跑了，再然后……闻莺师姐他们就带着人来了……”
吕暄一听立马道：“听见了吧听见了吧，是仓鸮出来作乱，玄鸟把它们吓跑的！”
闻莺不动声色瞪了他一眼，脸色稍微和缓一点，道：“如此说来，这只玄鸟倒是立了功，不过你私养玄鸟这个事……”
“这件事是我的过错，跟暄儿没有关系。”楚毓由姚景耘搀扶着赶来救场，众人一见楚毓前来，都低下头去，楚毓上前将吕暄拉到身后，道，“私养玄鸟的人是我，暄儿只是怕我面子上过不去才揽下罪责，要怪就怪我好了。”
在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楚毓这话是何意，姚景耘以为楚毓又是在袒护吕暄，便道：“私养玄鸟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你不必为吕暄开脱，我不追究他的过错就是了。”
“师兄，”楚毓摇摇头，看着地上一动不敢动弹的小玄鸟，半蹲下去将他抱起，“我不是为暄儿开脱，这只玄鸟是仙仙他们从冬黎山带回来的，我看他可怜助他孵化破壳，又觉得有缘，将他养在身边。我身为神殿之主，不可收徒，所以有意收他做义子，往后，这便是我的孩子了。”
*
午后天气很好，楚毓抱着睡得正沉的小玄鸟在天井里晒太阳，李仙仙端着一碟果脯轻手轻脚走过来。
“师叔，酸杏干晒好了。”
楚毓抬起头来，“放下吧。”
李仙仙轻轻搁下酸杏干，又伸手戳了戳小玄鸟白嫩的脸颊，低声笑道：“师叔，师父给小师弟拟了个‘楹’字，还是随楚字辈，唤作楚楹如何？”
微风吹过檐下的贝壳风铃，叮铃叮铃响个不停，小玄鸟皱了皱鼻子，在楚毓怀里翻了个身。
“楚这个字不好，”楚毓低下头，思索了一下，道，“就唤成楹吧。”
一个男人不成为母亲那他这一辈子是不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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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番外一 雏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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