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女在紫金岛第一次看见火光,是在一天深夜,岛上毫无征兆地响起一声惊叫,紧接着便是兵戈之声与冲天烈焰将整个妖王宫围绕。
妖族夺权的血腥程度桑女从未有过了解,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那场内战持续了整整半个月,半个月的时间桑女都被关在房里,一步也无法外出,每天夜里她都坐在檐下,愣愣望着远方,嗅着风里传来的血腥气。
最终这场动乱也没能撼动王权,据说在战场之上,妖王玄枵手底下两名得力干将,白蘅妖君和溪秀公主杀敌神勇,打得叛军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也是在这一次叛乱中,桑女第一次看清那个英姿飒爽的公主。
在桑女眼里,溪秀实在是美极了,她并不故作男儿打扮,即便是上战场,她依旧戴一只嵌满宝石的银簪子,长发在脑后一挽,用一条红色丝带紧紧扎起。她手持重剑,闯进敌方阵地如入无人之境,一人可敌千军万马,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溪秀公主。
桑女望着她纵马步出尸山血海,女子倨傲地抬起下巴,未干的血迹顺着她侧脸滑落,散开的红色发带随风飞舞。
“你跑来这里做什么?”溪秀居高临下看着她。
桑女仰着脸,喃喃道:“我听说叛军退了,来看看……”
溪秀收回视线,朝身后努了努下巴,在她背后,白蘅纵马缓缓走来,驮着重伤的玄枵,见桑女来此,白蘅微微颔首,“战场煞气重,夫人当心。”
溪秀却道:“我王兄受了伤,你带他回去好生照料,别到时候病死了惹人笑话。”
*
玄枵一昏迷就是半个月,且发着高热,情况不容乐观。妖王重伤,妖族内形势波谲云诡,白蘅揽权,只身对抗八方风云。
夜里偌大的妖王殿静悄悄的,桑女熬了几个通宵,形容枯槁,眼下青黑,她觉得很冷,于是坐在床边,靠近炭火,埋头小憩了一会。
她睡得并不安稳,半睡半醒间察觉有人在撩她的头发,一惊,便醒了。
抬头时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玄枵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直勾勾地看着她,桑女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松了口气。可算是醒了。
玄枵抚摸着她的脸颊,似是有些犹疑,“你是……担心我吗?”
桑女默了一下,说:“我才嫁过来,不想守寡。”
她话说得直白,并不好听,玄枵却笑起来,“是吗……”
“不过你现在醒了,我就放心了。”
玄枵爬起来,将她拽到身边,像是心情很好,抚了抚她的鬓发,“不会让你守寡的。”
殿内寂静,桑女仿佛能听见他的心跳声,玄枵将她抱在怀里,似在逗弄宠物一般笑道:“孤的王后憔悴了许多,不过没关系,孤瞧着还是觉得好看。”
人是不会在一朝一夕之间改变的,桑女一直这样认为。
比如溪秀,从桑女嫁过来开始,溪秀就一直不太喜欢她,这份不喜欢没有来由,也不知道该如何化解,但是桑女并不计较。溪秀在战场上不慎伤了脸,留下一条一指长的狰狞伤疤,桑女看到后便日日给她送药,一开始溪秀并不接受,到后来不胜其烦,每当太阳落下时,溪秀房门的窗棂都会被叩响,不多时,溪秀公主便会顶着一张不情不愿的脸探出头来,任由桑女的手在她脸上摸索。
因为有了溪秀的前车之鉴,玄枵态度的突然转变才显得不同寻常。
玄枵的伤好以后,整个人随和了不少,空暇时会陪她一起吃饭,天气晴好时会带着她一起外出打猎,桑女射中一只野兔,玄枵都会拥着她不住赞叹,直夸她聪明敏捷。
玄枵有个爱好,非常喜欢听她弹琴,还专门找人教她,让她反反复复弹同一首曲子,听她弹琴时,玄枵会不由自主笑起来,对她说,她弹琴的样子非常好看。
一日宴会上,她尝了一口宫人奉上来的蜜桔,随口夸赞了一句好吃,没过几天,王宫内摆满了从岛外运来的桔子树,桑女不解,抓了个宫人问这树哪来的。
宫人说,是王上见她喜欢吃蜜桔,特地从岛外运了些回来。
桑女有些吃惊,跑去正殿找玄枵。
她在殿门外,还未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的人声:“倒真的贪得无厌,孤给了他十车紫金玉髓,还把碧水湾都送给他了,竟还不满足,想再讨要碧水湾下的矿山。”
白蘅的声音响起:“那王上的意思是……”
玄枵笑起来,倒并不生气,“不过,既然是王后的父亲,他想要,便给他吧,就当哄王后开心。”
那段时日桑女备受宠爱,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想要天上的星星玄枵都会想个办法给她摘下来。
尽管溪秀已经再三提醒过她,妖王玄枵是个冷心冷情之人,桑女还是无法克制地一头扎了进去,男人的甜言蜜语哄得她晕头转向,让她误以为自己会是那个例外。
有一天霜儿忽然找到她,见她神神秘秘的,问她在做什么。桑女将手藏在身后,不肯告诉霜儿。
她其实在绣一只荷包,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说人间的女子成婚后都会给丈夫绣荷包,寓意夫妻感情和睦,她虽嫁过来有一段时间了,但还从未给玄枵送过什么东西,于是便偷偷摸摸打算绣个荷包给他。
霜儿又问:“你现在有空吗?”
桑女想着自己快要完工的荷包,觉得胜利在望,于是说:“有空啊,怎么了?”
霜儿忸怩着不肯直说,只让她陪自己去个地方,桑女虽觉疑惑,却还是陪着他去了。
两人避开岛上众人,打算出岛去,霜儿有一只从小养着的妖兽,叫雪乏,头似羚羊,身似秃鹫,性情温和,霜儿平日要去远的地方便让它陪伴着去。
直到桑女跟着他坐上了妖兽的翅膀,飞过大海时,霜儿才怯怯地说:“我要去找我娘,我知道我娘在哪儿。”
桑女震惊地看着他,“那你父亲知道吗?”
“他不知道,我不会让他知道的,我偷偷去找,要是让我爹知道了,会把她抓回去的。”
只是这场母子相见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温馨和谐,桑女原来便知道,霜儿的生母在去紫金岛之前就已经成过亲了,所以她从紫金岛逃离,肯定会回去找她的丈夫,霜儿这一去,无异于在提醒她痛苦的过往。
即便隔得远远的,桑女依然能看清女人眼中的震惊和慌乱,她面上什么表情都有,唯独没有惊喜,霜儿的出现让她茫然无措,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女人的丈夫站在院门前,问:“这是谁。”
霜儿惶急地想叫一声娘,却被女人匆匆打断,她走到霜儿面前,叹了口气,“你不该来这里的,我走的时候就跟你说过,从此以后我不是你娘,你也不要再来找我。”
霜儿眨眨眼,像是听不懂她的话。
女人抚了抚鬓角,终是对着这个孩子狠不下心,“我们的母子情分断了,你何苦寻来,一路颠簸,平白受罪。”
霜儿吸了吸鼻子,看起来想哭,却故作坚强道:“可是……我很想你。”
“怎么办呢,孩子……”女人冷静地拍着他的头,“我逃出来了,便不再是你娘,你想让我回去吗?”
“我不想的。”
女人又道:“我早就和别人成亲了,我的丈夫等了我十三年,我不能辜负他。怪我当初不该天真,信了玄枵的话,生下你受苦,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爱你爹,也不爱你,只要我能逃出紫金岛,我一定头也不回地离开。你是个好孩子,但我不是个好母亲,孩子,往后不要再来了,忘了我这个娘,往后不必再相见了。”
霜儿听完这话,并没有表现出难过之色,他平静地转过身去,“好,我知道,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他牵起桑女的手就往回走,直到雪乏载着他们回到紫金岛,霜儿都没有哭出来,他眼眶通红,十足沉默,像是自己跟自己较劲。
桑女带着他去吃了一碗热馄饨,回去的路上,她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掏出来个小玩意,“你看这个,是不是还挺好玩的。”
霜儿怔怔看着她手心里的东西,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只小巧的木雕麻雀,圆头圆脑,两头系着华美金线。白蘅原来跟她说起过,霜儿的生母擅长做一些奇巧玩意儿,离岛之前给他留下一只木头雕的雀儿,霜儿爱若珍宝,后来有次和玄枵起了争执,玄枵一怒之下将那木雕扔进火堆里,霜儿为此伤心了许久。
为了做这只木雕,桑女花费了很多时间,十个手指头全部挂彩,最终出来的成品也不尽人意,白蘅看不下去,帮她修了修,这才有了脱胎换骨的圆润模样。
此时她将圆滚滚的麻雀递到霜儿眼前,还有些忐忑,担心他不喜欢,没想到霜儿一看见那东西,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嘴一瘪,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小孩子的眼泪像是珍珠一样,啪嗒啪嗒不住下落,没有止境似的,霜儿两手不停地擦着眼泪,嘴里含糊不清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我不是你儿子……你也不是我娘……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桑女蹲在他面前,轻柔地为他擦去眼泪,“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吧,再长大一点,就不好意思在人前哭了。”
霜儿一听,哭得更大声了。
*
桑女的那只荷包快要完工了,她心满意足,觉得自己心灵手巧,玄枵一定会被她感动到泪流满面。她天不亮就起来,驱赶着雪乏陪她出海,她要去大海深处找最明亮的珍珠镶嵌在她的荷包上。
她一连许多天早出晚归,见不到人,玄枵也不禁疑惑,捉着她问她去哪儿,桑女神神秘秘地说:“不能告诉你,这是秘密。”
一日出海时,她撞到礁石,脚踝脱臼,整个肿了起来,她一瘸一拐回到王宫,却发觉气氛不太对。
宫里众人见她回来,纷纷面露难色,桑女心中觉得不妙,以为是霜儿出了事,当即就要往正殿去。
她脚踝实在疼痛难忍,走得很慢,半道上白蘅截住她,让她不要进去。
桑女抓着他问:“出什么事了?”
白蘅素来平静无波的面上显出几分异样之色,轻轻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是不是霜儿出事了?”她焦急问道,不等白蘅回答,便已心急如焚拖着瘸腿拐进了正殿中。
可眼前的一幕让她震在当场,无法动弹。
天井里有三个人,两个活人一个死人,溅开的鲜血洒满各个角落,浓重的血腥气昭示着无法磨灭的罪恶。
血泊中躺着个男人,已经死透了,在他脚边瘫倒着一个女人,腹部插着一柄断刀,她还尚有一口气,正匍匐在地挣扎着往前爬去。
在女人终于要爬到死去的丈夫身边时,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玄枵忽然大吼一声,一脚踹在女人背上,女人吐出最后一口血,终于咽了气。
死去的两人桑女并不陌生,那是霜儿的生母以及她的丈夫,杀死这两人的毫无疑问是立在一边的玄枵,桑女突然闯进来,看见这副惨状,吓得脸色都白了,立在门口不敢动弹。
玄枵抬起眼来冷冷地望着她,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霜儿去哪儿了?”
桑女不敢回答,吓得后退了一步,玄枵却恶狠狠上前来,“我问你霜儿去哪儿了!”
这一声逼问没有来由,桑女不知怎么回答,正在此时溪秀赶了过来,她上前一步将桑女拉到身后,随后厉声道:“你已经杀了他们两人了,难道连霜儿你也不放过?”
桑女在混乱中被挤到门外,隔着一扇门她听见玄枵和溪秀吵了起来,吵到最后都沉默了,过了许久,桑女听见一道很低很沉的声音从门内传来:“那个女人比你差远了,虚伪又谄媚,她学你的样子弹琴,我看着真恶心……”
后面的话桑女没有听完,她一个人跑了出去。
和初来紫金岛时一样,她觉得这地方实在太大了,大得让她分不清方向,不知身处何地,不知今夕何年。她恍然看见漫天的蝴蝶,蹁跹飞舞在花丛间,又从远处吹来一阵妖风,燕子形状的风筝飞上碧空,又高又远。耳边不断有人问她:你是谁,从哪里来?
桑女跑得喘不上气,不知道跑了多远,直到她被一块石头绊倒,狼狈地跌倒在地。
脚踝处传来剧烈的疼痛,桑女趴在地上,头发散乱,口中不断重复着:“我叫桑女,从东隅境来……我们全家都住在太阳边的大桑下,所以我就叫桑女……”
她的双手被石砾划破,有血流出来,可她感受不到疼痛,只是双手无意识地抓着地上的石子,挣动间怀里的荷包掉了出来,桑女意识逐渐回笼,她抓起那个荷包就要扔出去,没想到抬起头来时,却看见有人朝这边过来了。
白蘅也不知道怎么找到她的,见她倒在地上,便想上前搀她一把,桑女却用力攥紧了荷包,咬着牙道:“不用,我自己能起来。”
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还没站稳,又差点一个趔趄跪倒下去,白蘅似乎有些无奈,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将她背起,桑女也不反抗,顺从地伏在他背上。
白蘅沉默地往回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桑女却忍不住道:“你要带我回去吗?”
“是。”
“可是那个地方,好像不欢迎我。”
“你是紫金岛的王后,没有人不欢迎你。”
桑女仰着脸,好似自言自语:“我原来觉得东隅境是最讨厌的地方,一心想要逃离,现在我才发现,没有什么地方比东隅境更令人安心了。”
白蘅没有接话,桑女继续道:“他为什么要杀那个女人,他不是很喜欢她吗?”
谈论妖王私事着实犯忌讳,但是过了一会白蘅还是回答道:“珍爱的东西如果被别人夺走,就有可能做出丧失理智的事。”
桑女闭上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白蘅,如果我逃走的话,你是不是会帮他把我抓回来?”
白蘅顿了顿,说:“不会。”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不喜欢强迫他人做不情愿的事。”
桑女听见这话,随手便把紧抓着的荷包塞到了白蘅手里,荷包上的珍珠还未缝完,看着并不太好看。
白蘅不明白他的意思,便问:“给我做什么?”
桑女道:“无所谓了,给谁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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