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岐和神殿最不好过的一个除夕,人人脸上都是凝重焦虑之色,薛必青也不例外。未至惊蛰,薛必青便一个人悄悄前往幻海之屿。
近来薛必青时常做那个古怪的梦,梦见自己是生长在云端的神树,梦里有一位仙君一直在呼唤他,让他早日回归,随后他在镇恶台上化作万缕神光,湮灭于天地。他想着这或许是神明在呼唤他体内的建木之灵,也暗示他即将献祭自身,为了不让相岚担心,他打算一个人前往幻海之屿寻求答案。
幻海之屿是东西两陆的交界之处,由春荒神亲自镇守,仙族隐居于此,主峰称长生巅。
沉寂十六年的结界被再次撕开,薛必青甫一踏入幻海之屿的领地便遭围剿,传闻中的仙山福地并不安宁,天边挂着一轮血月,数不清的银狼自山巅探出头来,莹绿的眼珠好似苍穹的星子。
狼群中白纱覆面的狼女吹起短笛,银狼腾空而起,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要将闯入的外来者撕成碎片。
薛必青抖开屏障挡住银狼,谁知狼女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悚然一震,不可置信后退两步,“你又回来了……”
不等薛必青做出反应,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头顶雪山上的积雪在剧烈晃动着陡然崩塌,雪层滚滚翻涌而下,瞬间将所有人淹没。
薛必青再次醒过来时,是在穹顶雪山上的冰晶宫里,他失去意识前被厚重的积雪埋得严严实实,此时身上却无一丝伤痛。他怀着疑惑走出冰晶宫,忽见一道熟悉的人影自冰窟后走出。
十六年前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月荼白仙君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月荼白面相瞧着十分年轻,但生了一头银发,整个人如冰雪雕刻一般,神清骨秀,他冲着薛必青颔首道:“你回来了。”
薛必青察觉这话好似并不是在对他说,故而问道:“仙君是在问我吗?”
“是你,亦不是你。”月荼白冲他躬身一礼,“我等医仙一族,在穹顶雪山等候建木之灵三十五年,如今终于等到你回来。”
薛必青惊讶一瞬后回过神来,道:“仙君,我此次前来,实则是有一桩疑虑想要求你解一解。”
月荼白面色不变,回道:“我知道你来所为何事,你先不必急着告诉我。我这里也有三件事需要你去做,待我说完,你便知晓一切答案了。”
“哪三件事?”
“第一件事,十六年之期已到,你需尽快取回神明右眼归还春荒神;第二件事,春荒神曾授你阴阳赌局,神明右眼归还后,你须与浮屠蜃鬼结下血契牵制于它,你的肉身便是封印;第三件事,在你力竭而死之前,不惜一切代价唤醒扶桑之灵。如若不能,两位主神诛杀浮屠蜃鬼之日,中洲大地将化为焦土,万灵俱灭。”
冰晶宫在日光下晶莹剔透,美轮美奂,当真是仙宫楼阁,薛必青置身其中,只觉便体生寒,他迫切追问:“仙君座下不是有一弟子,名唤相岚?他自称是神姬娘娘派来助我的使君,还教授我炼制万古同悲阵,可以更快唤醒扶桑之灵。”
“万古同悲阵?”月荼白摇摇头,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相岚的确是我的弟子,可他不甘心只做我的弟子。他是神姬娘娘在天竺捡回来的一只孔雀,娘娘一直将他养在身边,又指我亲自教导他,可他生来心高气傲,除了神姬娘娘谁都不放在眼里。”
薛必青再问道:“那他前去太乙,又是何人授意?”
月荼白道:“无人授意。他知中洲有灵族凤凰血,承袭朱雀神的南明离火,而他又自认为身份比灵族高贵,便向娘娘请愿,想要承袭凤凰真神的混沌天火,只是他的体质并不适合修习火系术法,娘娘便授了它孔雀明王的五色神光。他心中一直埋怨娘娘,亦埋怨我,甚至嫉恨会使离火的凤凰血,他生出野心,想要汲取魔神之力,所谓万古同悲阵,乃是以万千生灵活祭,毁灭封印,召唤浮屠蜃鬼的邪术。”
说完,月荼白眼中有了一丝怜悯,他对薛必青道:“我的弟子私逃出境,他骗了你。”
薛必青面上已是一片灰白,嘴唇颤了颤,说不出话来。
“不过,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你现在就回去,取回神明右眼归还春荒神,春荒神的神力渗透整个中洲,神明右眼离开他越久,他的神力越不稳定,待你归还右眼,春荒神神力恢复,可压制万古同悲阵。你需尽快与浮屠蜃鬼结下血契,结果如何,系你一身。”
薛必青深吸了一口气,复又问道:“那若是……若是直到我死,扶桑仍未现世,当如何?”
“有一个办法,神木扶桑最初生长于忉利天下一抹曜日神晖之中,若扶桑之灵未能如期苏醒,你需寻找齐三件圣物,请来曜日神晖,以外力强行唤醒扶桑。”
薛必青浑浑噩噩走出冰晶宫,在最后时刻,他远远听见月荼白叮嘱了他一句:扶桑的天命是变数,不可以常理推测,它会选择合适的时机复苏,你只需尽力而为。若最后扶桑之灵也未能醒来,那便是中洲避无可避的劫数。”
*
早已到了春日,可太乙王城里仍旧不见生机,一片死气沉沉。
这日神殿外来了个年轻女子,粗布衣裳,形容落魄,在门外徘徊许久,说是想找吕三公子。
吕曦容听到动静出来一见,瞧着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这女子是何人。
“三公子,你不记得我了?那时候……我们还一起去荷塘里抓过田螺。”女子有些胆怯,却鼓起勇气上前一步跟他提起往事。
吕曦容这才恍然大悟,“你是小春?”
“是……我是小春。”
不怪吕曦容认不出来,在他印象里,小春是个活泼明媚的少女,比同龄的男孩子性子更野一些,时时高仰着下巴,如一只倔强的山鹰。那时候的小春并不因为吕曦容出身显赫而客气优待他,也从不叫他吕三公子,如今四五年光景过去,小春低眉顺眼,身上再无那时的恣意任纵。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自心底升起,吕曦容静默片刻,问她:“你母亲身体还好吗,村子里最近怎么样了?”
“母亲死了,去年热病肆虐,加上大旱,村里人死的死,逃的逃,已不剩多少人了,我们家也就只剩了我一个。我这次前来,是想求三公子帮我一个忙……我丈夫在城北大营当差,已经半年没有回过家了,我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想拜托三公子帮我找一找他,若他还活着,让他抽空回一趟家,若他死了,我也好替他收敛尸骨,回家安葬。”
她说完,又恐自己这请求太过分,于是上前一步,将随身带着的包袱打开递到吕曦容面前,“我知道不该来求三公子帮我这种忙,可我实在走投无路,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我们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是去年晒的柿饼,您若是不嫌弃,就请收下吧。”
女子的脸色因窘迫和为难透出一抹绯红,她撩了撩耳边碎发,露出一个卑微讨好的笑来,躬着身子,抬起眼看人。
吕曦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要上前搀她一把,却又觉得她的腰一辈子都挺不直了,他甚至想不到宽慰她的话。倔强的山鹰不知何时折断了双翅,跌进尘埃里做了蝼蚁。
临走前,小春三步一回头,松快又腼腆地笑着,“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一起去荷塘里抓田螺,三公子,你要保重。”
“你放心,我会帮你找到你的家人。”吕曦容干涩且无力道,“来日会有机会的,你也要保重身体。”
*
薛必青从幻海之屿出来,火急火燎赶往洛原青川浮屠塔,欲取回神明右眼。
可令他感到绝望的是——神明右眼失踪了。
蜃鬼的封印已经不稳,流窜出来的邪气戾气引发了一系列天灾。五月,象征着不详的三色烟云盘旋在太乙上空;六月,下起了一场天怒般的血雨,宿阳城外尸骨堆积如山,其惨状不啻于十八层炼狱。
薛必青失魂落魄返回王城,相岚早已恭候他多时。
天上的雨停了,镇恶台前一片死寂,薛必青脸色苍白,眼窝凹陷,一言不发。
相岚问他:“你见过我师父了,他跟你说了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薛必青神色平静,“你难道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相岚微微一笑,“总得等你先问了,我才知道怎么回答。”
“你骗了我,楚毓说得对,你嘴里没有一句实话。”薛必青淡声道,“喔,有一句,你的确是月荼白仙君的弟子,若你不提这话,我也不会这么轻易地相信你。”
相岚脸上笑容不变,只是眼底藏着冷意,他嗤笑一声:“就凭你,也配自称我师父的故人。”
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充满了嘲讽和快意,“薛必青啊薛必青,你年少成名,必然没有人教过你,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自诩是天纵奇才,便以为这世间所有人和事都会顺着你的心意来,可人的运气,终有耗尽之时。”
薛必青摇头,“我并没有什么好运气。”
“你生来根骨奇佳,不用修炼就能达到别人一生都无法攀登的顶峰,又被建木之灵选中,十九岁就做了神殿之主兼任国师,我想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你运气更好了。”
薛必青垂眼不语。
相岚又继续道:“可你的好运气远不止于此,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体质特殊,被称为臻灵之体,上善若水,可载万物,是这世间最纯净的灵体。想要请动那尊魔神,非得用此灵体来祭阵不可。”
“是我吗?”薛必青语气毫无波澜,好似并不意外。
“就是你,所以我说你运气好,要不是你生得这样特殊的体质,祭阵之人非你不可,早在我当初踏进太乙第一天时就将你杀了。”
相岚说这话,仿佛是一种报复,他期待在薛必青脸色看到一丝痛苦挣扎的表情,可是什么都没有,薛必青只是冷漠地垂下眼,拿袖子擦了擦手里的长剑。
“这一次算我看走眼。”他抬起剑道,“但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话音落,光影一闪,剑气随人动,中洲最强凤凰血的鼎盛状态仿佛令天地为之色变,离火在他脚下蔓延,铺成一片火海。薛必青温和如春水,可他的剑意却又快又冷,杀意惊人,躲不过亦挡不下。
相岚放出五色神光去抵挡,可身负离火的凤凰血并不畏惧,冷铁闪着寒光,剑尖挑起一簇离火,建木之灵的神力在他体内游走,他一剑击出,快而狠,破开五色神光,剑刃直逼相岚咽喉。
从未与薛必青交过手的相岚并不清楚他的实力,也并未将他放在眼里。相岚觉得自己是正儿八经的仙族,而薛必青顶天也就是个灵族,他并不觉得薛必青再强能强到哪去,可他似乎低估了灵族凤凰血的实力,千钧一发之间,他将神光笼在掌心,空手抓住剑刃,鲜血飞溅,剑尖果然再未前进一寸。
他赌薛必青会心软。
右手血流如注,薛必青若不留情,他整只手掌都会被削下来,看见薛必青错愕的神情,相岚笑了,“我与你相识三载,即便有对不住你之处,可昔日那些情谊不是假的。薛必青,你要杀了我吗?”
薛必青神色微动,握剑的手一颤,没了动静。
在来太乙之前,相岚就听同族说起过,凡人最无情也最重情,很多时候他们并不理智,会因为感情干扰做出错误的决定。薛必青是重情重义之人,他这样的人,即便是身边的小猫小狗都会心存怜惜,何况是与他相伴三年的挚友。
他不可能不手下留情。
只这一瞬迟疑,相岚左手凝诀,一道光印正中薛必青额心,一瞬间,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身体骤然软倒下去。
相岚伸手扶住他,露出胜利者的微笑,“薛必青,作为朋友,我再教你最后一个道理,心慈手软害人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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