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满腔怒意的难民找到他,吕曦容自己回来了。
在离宫一个月后的一天夜里,他像只无家可归的野鬼般回到了王城,叩开宫门,显素像是早有预料,正在城楼上等他。
显素在笑,胜券在握的笑,笑得吕曦容心里发毛。他一言不发,走过去,还未开口,突然抬手狠狠扇了显素一巴掌。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喉间挤出来几个字:“你让我觉得恶心。”
显素挨了这一巴掌,仍旧在笑,好似笑他不知天高地厚,笑他无能为力,“我给你机会了,在外面这一个多月,过得不顺心吗?”
吕曦容冷笑一声。
“你看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显素微笑着,像是心疼他,伸手替他撩起颊边的发丝,“阿福,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外面是很危险的,你只有待在我身边才最安全,答应我,以后不要再乱跑了,好不好?”
显素当做无事发生,将他带回王宫,仍旧住在从前的偏殿里。第二天,显素下令重修清鹤县堤坝,百姓跪地高呼王君英明。
堤坝快修好的时候,显素带着他去了一趟清鹤县,百姓夹道欢迎,吹捧着王君仁善,吕曦容漠不关心地听着,一句都没听进去。
他正走神时,人群中突然冲出来一个年轻汉子,一边叫骂一边举起一块石头朝他狠狠砸过来。
显素拽着他往旁边一躲,却来不及,石块正砸在他额头上,锋利的边缘划破皮肉,在额头上砸出个大洞,血瞬间流了一脸。
那扔石头的汉子见砸中了他,哈哈大笑起来,口中不断叫骂,口口声声说要他偿命。
“该死,真该死,哈哈哈……你给我娘偿命……”
显素脸色一冷,转身搀住他,吩咐身边侍卫道:“拖下去,杖杀。”
吕曦容捂着额头,慢慢直起身来,推开了显素的手,“算了……回去吧。”
医官给他包扎好了伤口,当晚吕曦容一个人坐在偏殿里出神,显素来看他,给他带了几本书,是最近市井坊间流行的志怪小说。
吕曦容不动,他坐在灯下,像一具石雕,双眼木然,望着虚空处,说:“你今天是故意带我出去的,对吧,你想让我亲眼看看,外面的人有多讨厌我,是不是?”
显素微微一笑,在他身旁坐下,“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结果如何,你不都看到了吗。”
“我不明白……”吕曦容摇摇头,仍旧讷讷的,“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显素歪着头看他,像在打量自己收藏的珍宝,托着腮道:“你看,我能把你捧到天上,也能让你摔进泥潭里爬不起来,阿福,你斗不过我的,乖乖听我的话,我会好好善待你。”
“这一切都是假的,对不对,你在骗我……”吕曦容像是着了魔一样,突然站起身来要往外走,“都是假的,是假的……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想回家去……”
显素紧攥着他的袖子,用力后一拽,将他拽得跌坐在地,吕曦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显素半跪在地上,恶狠狠掐住他的下巴,威胁道:“你回不去的,我想尽办法把你留下来,怎么可能让你离开?阿福,薛必青说我们之间是天定的缘分,这辈子你都别想摆脱我。”
吕曦容听着这话,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他表情狰狞,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嗓子沙哑得不像样,“你多恨我啊……你要我不得好死啊……”
“你不会死的,阿福,我会一直陪着你。”显素掐着他下巴的手松开,“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放你离开了。”
“你杀了原来照顾我的那些宫人,你把他们都杀了。”
“没错,我早就提醒过你,要是你不见了,我会杀了你身边所有人。”
吕曦容闭着眼,又问:“那沈静呢?”
“沈静是谁?”显素闻言愣了一下,好像没想起来这号人物,思索了一下才道,“原来总跟你一起待在琴房练琴的那个小孩?”
“是。”
“早就死了。”
吕曦容沉默了一会,才问:“是我的错?”
“是,你要是不跑,他也不会死。”
*
吕曦容近来老实了不少,性格也恢复成了原来那副平和的模样。好像他已经忘记了这段时间发生了事情,一切又都回到正轨。
傍晚时显素到偏殿看他,殿里却不见人,显素推开门走进屋里,四下环视一圈,见案上摆着一张宣纸,他走近一看,宣纸上凌乱地写了两行字,墨迹晕染开了,但隐约还能辨认,写的是:庭前苍苔犹在,梦里椿萱未老。
显素将这两句话含在舌间反复念了两遍,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吕曦容又一次在王宫里失踪了,但他无处可去,不可能跑远,显素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他。
夜风很凉,镇恶台上静悄悄的,血池翻滚,空气中满是浓烈的血气。
吕曦容在镇恶台上站了好一会了,显素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探着头向下张望,裹着血腥气的凉风吹动他的衣袖。显素失声大喊:“阿福,你过来!”
时间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现世中吕曦容十五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站在镇恶台上,血池边沿,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现世中他没能抓住,栖鸾幻境里再走一遭,居然还是发展到这种地步。
显素只觉天昏地暗,浑身冰凉,他不敢靠近,软下语气道:“阿福,不要冲动,有什么事我们回去慢慢说。”
镇恶台上的人没动静,显素几乎要绝望了,又轻轻喊了一声:“阿福……”
这一回吕曦容动了,他像是才听见显素的声音,慢慢回过头来,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有东西掉下去了,我想下去捞,可血池里什么都没有。”
显素稳住声音:“什么掉下去了?”
“我没看清,”吕曦容叹气道,“好像有个人跳下去了,我追过来的时候看见个影子,可他跳下去的一瞬间就化成了血水,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
显素朝他伸出手,“是你看错了吧,没有人会跳下去,我们回去吧。”
“也对,人跳下去的话,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谁会想不开呢。”他说完,竟真的转过身来,一步一步走到显素身边,好似什么也没发生,打算和显素一同回去。
回去的路上,吕曦容好像兴致挺高,主动跟显素提起自己今天看了两本书,十分枯燥无味,不如显素上次带给他那几本志怪小说,央求显素下次再给他找几本送来。又说起自己今天新得了一份琴谱,颇为有趣,下次可以弹给他听。
这场冬雪过后就是吕曦容十八岁的生日,他近来‘安分’,显素放松了警惕,问起他生日时想要什么礼物。
吕曦容思索了很久,说想要出宫走走,显素爽快答应了。
栖鸾幻境中的时间好像很慢很慢,吕曦容掰着手指头过日子,数了一日又一日,冬天却还未过完。
有些时候他会做一些奇怪的梦,反复梦见一个和自己年纪相近的少年,他不知道那少年的名字,却在梦中亲昵地叫他师兄。
他明明不认识这个人,可每次入梦,他都心生欢喜,仿佛再见阔别已久的故人,在梦里他倾诉自己的无能为力:“清鹤县死了好多人,都是因为我而死,我救不了他们,我太没用了。”
梦中的‘师兄’认真地看着他,道:“那是天灾,不是因你而起,不必自责。”
他紧绷的神经终于微微松懈,可还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仍旧道:“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自己能帮所有人摆脱困境,可是我做不到,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师兄’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有力,他说:“你太紧张了,不要强迫自己做能力以外的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这并不可耻。”
吕曦容忽然觉得心头阴云消散一点,他又问:“我们原来认识吗?”
“认识,很多年前我们就认识了。”
“那你下次还会不会再来见我?”
“我会来的,”少年的掌心贴在他脸颊上,“等我下次来的时候,你要不要跟我走?”
梦境戛然而止,少年的面容在脑海中渐渐消散了,他从梦中醒来。
夜风吹拂,月影透过窗棂照进来,吕曦容翻出琴谱,弹了一支很陌生的从未听过的曲子。冬日将尽,雪也不下了。
他从破窗中望出去,院里空旷,明月高悬,一树银杏孤零零立着,枝叶迎着月光随风颤动。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指尖停在琴弦上,不再动了。
*
吕曦容生日的前一天,见到了多次梦见的人。
那一天他在天井中望月,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埙声,他不知道那声音从何处传来,好似只有他一人能听见,他着了魔一样,跟着那埙声追了出去。
他没有遇到阻拦,一路追到登仙台。
惨白月光下立着一个人,是个成年男子,背对着他,正吹奏着陶埙。
他们之间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吕曦容停下来,埙声止住,眼前人转过身来,他对上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霎时间,心如擂鼓。
“你是……”他惶急地开口,不知道该问什么,“我们是不是认识……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月色下,楚毓收起陶埙,垂手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吕曦容更加着急,他往前走了两步,再次追问道:“你是不是认识我,我们原来见过面对不对?”
他分明往前走了好几步,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楚毓不动,良久之后终于开口,问了他一句:“你要不要跟我走?”
吕曦容来不及考虑,唯恐慢了一步就要失去机会,脱口喊道:“我跟你走,去哪里都可以……”
“跟我走了,就再也不能回来。”他听见楚毓这样说,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呼唤他的声音。
“郎君,郎君,你要去哪?”
“找到了,在这里!”
“抓住他!”
是宫人出来寻他了。吕曦容不想回去,只希望楚毓能赶紧带他离开,去哪里都好,他受够这一眼望不到头被监禁的日子了。
楚毓也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声音,偏过头看了一眼,又问了他一遍:“你要不要跟我走?”
他话才说完,显素已经带人追了过来,有一道缥缈人声在显素身旁道:“王君,有个生魂闯进来了,不尽快抓住他的话,栖鸾花房会出现震荡,届时再想弥补就来不及了。”
显素冷声道:“杀了他。”
吕曦容听不懂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也隐约猜到他们要抓的人就是登仙台上的楚毓,他心里并不确定楚毓是何来意,他只想离开。可等他转过头,登仙台上哪里还有人,四周空空荡荡,仿佛刚才所见只是幻觉。
他耳边仍旧回荡着方才楚毓问他那一句:你要不要跟我走?
“等一等……”吕曦容失神地喊着,脑海里闪过碎片一般的记忆,一道模糊的影子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登仙台、桑林舞、清鹤县大雪、岐和神殿的小司祭,他想起来了。
那个时候沈静跟他说:其实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你不属于这里,赶紧逃出城去,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再回来。
都是假的,什么是假的?王宫是假的,登仙台是假的,祭神大典是假的,清鹤县水患也是假的?如果他身边的一切都并非真实,那他这个人,难道也是假的?
显素很快带人将登仙台团团围住,吕曦容怔怔看着天上的月亮,他不想去追离开的人,也不想再狼狈地逃窜。他心力交瘁,只想结束这荒唐的困境。
“阿福,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人?”显素过来时看见登仙台上只有他一人,稍微松了口气。
“看见了,可他又走了,”吕曦容站着不动,慢腾腾从袖子里掏出防身用的匕首,他抽出匕首在袖子上蹭了蹭,回过头来看着显素,“你到底是谁?”
显素愣了愣,随后又松快地笑了起来,“阿福,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孤王会好好惩罚他们的。听话,跟我回去,睡一觉醒来,就什么都忘干净了。”
“睡一觉醒来就什么都忘了?”吕曦容抬起匕首对准他,“你觉得你能掌控我,是不是?”
显素看着他负隅顽抗的模样只觉得好笑,掌控全局的快感让他面上显出从容愉悦之色,他不禁兴奋起来,“阿福,我不会害你的,到我身边来,我会告诉你缘由。”
吕曦容像是突然情绪失控一般,双手抓着匕首,眼里尽是狠厉之色,他口中颠三倒四道:“你一直都在骗我,都是假的……我也是假的,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句实话……你骗我……”
“你伤不了我的,阿福,别太任性了。”
“够了!”
“这是我的栖鸾幻境,我可以主宰任何人的生死,但你杀不了我。”
显素说完,下一刻笑容蓦地僵硬在了脸上,瞳孔猛然放大——
“不要……”
吕曦容不再迟疑,他抬起匕首横在喉间,当着显素的面就要自刎,可他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境内的造物主,刀刃贴上皮肉的那一瞬间,显素冲上去一把抓住了匕首,鲜血顺着指缝淌下。显素惊魂未定,怒瞪着眼睛斥道:“你疯了!”
“我没疯,疯的是你。”吕曦容微微眯起双眼,干脆松了匕首,就在显素以为他要放弃时,一根透明冰凌突然凝结在二人中间,显素下意识后退一步。下一刻,吕曦容伸手抓住冰凌,毫不犹豫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冰凌并不锋利,撕开血肉,皮肉都翻卷起来。显素和他之间只隔了三步的距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鲜血喷涌,一时僵住忘了动作。
温热的血呛进气管时,吕曦容口中尝到一丝甜味,他无法呼吸,脱力瘫倒在地。眼前的光影逐渐变得模糊,他头晕得厉害,什么也看不清了。
显素快步上前将他扶起,死死捂住那道可怖的深长伤口,血流得太快太急,喷到显素脸上,怎么也止不住。他一遍遍操纵栖鸾幻境想要回溯时光,可是无济于事,他倒行逆施太多次,栖鸾幻境已经不受他控制了。
躺倒在血泊里的人已经说不出话来,显素抬手擦去他脸上的血迹,口中喃喃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他一遍一遍重复着这句话,可怀里的人已经没了生气,他五指松开,染血的冰凌落在显素脚边。
这一夜很长,分明已经快到春分了,却又下起雪来。
显素背着尸体踏上了登仙台,一步一个血印,他思绪有些恍惚了,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一夜,那晚他也是这样抱着翠翠的尸体从大殿里跑出去,张惶无措,想要找人帮帮他。
无论是谁都好,神也好,魔也罢,天上地下,谁能来帮他一把就好了。
背上的尸体一点点失去温度,显素望着远方出神,站了很久很久,直到身后响起脚步声。
他不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他的栖鸾幻境很强,生魂不可能进得来,哪怕如今幻境出现裂痕,没有他的允许,一个陌生的魂魄想要闯进来也难如登天。世上能做到这一步的人不多,如果有,那一定是他最讨厌的那个人。
“在我的境中,你如此光明正大地现身,就不怕我杀了你?” 显素没有回头,轻声开口道。
“你现在杀了我也于事无补,就到此为止吧。” 楚毓拾级而上,一步步走向显素,雪落在他发上,又被风吹起。
显素苦笑一声,摇摇头道:“你凭什么这么霸道,我不过只是想求一枕槐安,黄粱一梦而已,为什么也不能让我如愿?”
楚毓道:“世间生死,难随我心,人人都想如愿,哪有这么好的事。”
显素冷嗤一声:“你根本就不懂,当年薛必青给我算了一卦,说我和他是天定的良缘,即便他命浅福薄,我也情愿将自己的福泽分给他。世人唾骂诋毁他,可在我眼里,他比这世上任何珍宝都要贵重。”
何需珠玉装饰,他本身就是这世上最瑰丽、最璀璨的稀世奇珍。
“与我何干。”楚毓冷漠地开口,“王君,我想跟你打个赌。”
“赌什么?”显素似哭似笑,已经不在乎楚毓无礼的态度了。
楚毓在他眼前站定,道:“我赌你会放我们离开。”
显素望着他,眼神既无嘲讽亦无怨恨,过了一会,他轻轻一笑,“你赌赢了,我认输。”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这条路,我从不后悔。”显素仰着头,缓缓闭上眼,他攥紧五指,心甘情愿捏碎了栖鸾幻境。
幻境破碎时风雪纷飞,显素在一片混沌中,想起在栖鸾幻境中的这十几年时光,虽与他所求相差甚远,却已经足够安稳,现世中的那些遗憾他有机会弥补,原来已经是上天恩赐。他不该奢求事事圆满。
楚毓说‘世间生死,难随我心’,可世上难随人心意的,又岂止生死二字?
显素不愿再想了,三魂消散的那一刻,他终于在记忆里回溯了时光,回到十四岁那年的梅园中秋宴,满天星辰,他微笑着说:
“我叫显素,你的名字,我记下了。”
我想写的:荡气回肠的凄美爱情
实际写出来的:泼天狗血三角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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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第九十二章 玉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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