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笮睁开眼，周围是高高的麦田，蔚蓝色的天空中艳阳高悬，阳光洒在麦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他抬手想遮阳，此时却正好发现他的手以一种极其奇怪的姿势耷拉着，几乎呈现对折的角度，他愣了愣，抬起另一只手竟也如此。痛意渐渐如潮水般涌现上来，他眉头猝然紧皱，手下意识收缩却无力完成这个动作，筋脉许是断了。
他额头浮现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薄薄的即将冲破皮肤的青筋痛的窒息，他简直觉得身上的每一处地方都被千军万马踩踏过，骨头尽碎，仅剩皮肉相连。
他颤着身，下意识伸手想撑坐起来，可手猛然按在地上，肉中的碎骨刺得他抽搐，倒在地上。过了不久，他身边走来一个人，大概是停在他面前了吧，因为那道没有被自己挡上的光现在消失了，只余阴凉一片。
他只有一丝力气眯起一条细线的眼去瞥见面前这人，随后便晕厥过去。
那是一位老妇人，年岁约莫六十又八，穿着朴素但却干净，古铜色的皮肤上皱纹不多，但是薄唇加上眼神淡漠让她看上去算不上慈祥。
她身上担着扁担，里面挑着些夜土，这是大户人家买来给菜田施肥的，她没有马车这类轻便点的工具帮它运送这些夜土，但是人家又催得紧，她每次只好自己早早准备好东西，挑着扁担自己走上三个时辰，六十里路去到城中把夜土送去，又得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才能休息。
老妇人纠结在三，还是挑起扁担往前迈了步，她回头看了眼躺在地上的那个少年，脚步再次顿住了。
万笮是到傍晚才慢慢醒过来的，他手上传来阵阵刺痛，是针穿过皮肉那一瞬间的事。他迷迷糊糊想坐起来，耳边一道冷冰冰带着威胁语气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再动一下手就彻底断了，我可不想费力再救一次你这种人。”
万笮听话地没再动，郎中将他身上的毒排出后找了根木棍固定在他手腕，站直后眼睛冒着恨意的光盯着万笮，道：“手骨断了，不过你倒是幸运，还剩一根筋连着，就这样修养一月有余，等它自己连上。”
万笮看着这张脸满是不服不屑甚至他觉得这郎中或许下一刻便会翻一个白眼给他，万笮想了想，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
郎中挥挥衣袖离开了，万笮回想着他的一系列动作表情，像是自己是犯下滔天大祸的罪人，他不该给自己好脸色。
他想起黑镜，脑中浮现出它的形状，黑镜显示两个字：“进城”。
万笮黑了脸，这面镜子总是不讨喜，每次只说几个字或是显示一段预示，他想知道的都只能自己去打听。
想着，老妇人进来，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她在床不远处放下一个碗，里面是寡淡的薄菜粥：“饭我放在这里了，自己起来吃。”
说完老妇人便离开了。
万笮抬起胳膊，看着两只手被缠得白花花的，他垂头苦笑一声。
这也没法吃呀。
“咚咚咚——”
万笮蹭着身后的墙坐起来，正试着抬手时，木屋的门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他还没回应便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进来了。
她面无表情，看了一眼万笮，手顿了顿，最后欲言又止几番却是什么也没说，抬起菜粥就往他嘴里送，屋里一阵寂静。
接下来三天，万笮都在歇着，每天都是三个孩子交替着给他喂饭，他尝试过跟他们搭话，但是每当问起来，他们神情更加凝重，被吓到一样不再喂他饭，端着碗直接跑了，万笮就得饿半天。他也就学会了不再过问，猜到他们应该是害怕自己这个“恶人”的身份。
万笮三天伤就大好，郎中愁眉苦脸，伤筋动骨一百天的道理三岁孩童都知，他这不只是身体好的原因，还有更多的是反人类的因素不为人知。
万笮帮老妇人挑了一天夜土，日落时他去木屋后不远处的一条小河洗澡，这条河河水清澈，小鱼在水底翻腾，摆尾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万笮洗着洗着便发现身上有好多伤，先不说前些日子添的新伤，就是那看上去都有了些年份的伤口也几乎遍布身体的各个角落，看上去实在不美观。
他抚上伤口，密密麻麻的凸起，刀伤，剑伤，枪伤，还有鞭子抽打的伤口，形形色色的。
“这是......行走的兵器库？”万笮叹气一声，“以前作甚么的？”
洗完澡，司玚穿上老妇人给他的一身衣服，这衣服小了些，不过值得一说的是，这衣服做工精细，淡绿色的布料上面有刺绣，竹节绣的栩栩如生，腰封中间和领口边特意用了华绸的布料，就连系束袖的细绳上都有精巧的云腾，显得整个人清新脱俗。比起他原本穿的那套黑不溜秋的衣服好了不知多少。
这衣服是老妇人自己做的，万笮小心翼翼地整理好，特意对着小河边扎了个头发，高高的马尾配着淡绿的衣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看上去就是意气风发。
万笮回到木屋，碰上老妇人端着要晾晒的衣物要出门，她见到万笮这副扮相顿在原地，很久之后才上前绕着他转了几圈，不断打量，那副冷冰冰的模样被不觉间怀念的眉眼替代。老妇人问道：“还合身吗？”
“合身。”
老妇人摇了摇头，道：“我觉得还需要改一下，小了。”
“当年没想过后孙能长这么大，以为做的这套已经足够了，真的没想到啊，要是小年没死，也长这么大啦。”
老妇人眼眶被泪花占据，温热在眼眶中打转，她抬起袖子擦了擦。
万笮近几天听说了老妇人的事，她以前是个有名的绣娘，本来生活幸福美满，儿孙满堂，孙子尚年少，学识满五车，事学堂里最有望中举的，但是后来战事吃紧，家中男丁义无反顾上了战场，最后一个也没回来，她成了村中唯一一个绝后的寡妇，孤苦伶仃，常常被人欺负，她的绣品渐渐少了买客，她也不再纺织，转以挑夜土为生。
万笮不知如何宽慰，抬起手又放下，老妇人摇了摇头，她将木盆放在原地，径自坐在桌边。
那段悲伤的往事她落寞地想了又想，天意让她能透过司玚再见到小孙长大的模样，这万幸。
万笮踌躇在原地，老妇人让他有话直说，万笮想起那些伤口，他是时候进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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