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会层面上,人类通常备有两张脸,一张在外,一张在内。其中人的外表由外在决定,而人的内在由内心决定。
这是在唐闻喜入行前,听到过的最多的一句话。
作为天都数据有限公司的职员,多年来唐闻喜一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这并不困难,毕竟这份工作不算复杂——要做的无非是例行参会,听从组长指派任务,收集各类渠道的美容数据,然后汇总打包后提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工作沉闷、冗长、且令人感到窒息般的无趣。
每天,她都要面对屏幕上花花绿绿的网页界面,任凭无数字符、图像流水般掠过瞳孔,却激不起半点涟漪,仿佛在看一场乏味枯燥的劣质电影。
这场烂片中唯一的笑点,大概是‘唐闻喜根本不会任何代码’这件事。
是的,作为一名名义上的爬虫工程师,唐闻喜对编程一窍不通,甚至连一行最简单的代码也写不出来。她每天的工作,不过是打开各大美妆、美容网站,将所有数据一一手动复制、粘贴,精心包装成一份视觉效果一流的精美表格。是的,比起程序员,她更愿意称呼自己为‘CV工程师’。
值得一提的是,像她这样的人,在整个公司,甚至整个行业内还不算少数。毕竟聘请一个文员的成本,远比招募一位真正的程序员低得多。倘若把整个公司比做一个人,她们这些工程师所做的,就是用冗杂无效的数据填补内在空洞,而光鲜亮丽的外在,则全靠老板和一干销售们凭借他们三寸不烂之舌维持。无论多可笑的、多荒唐的数据,只要被包装得足够华丽高级,都能让买家自愿掏出钱包。毕竟,一个人的第一印象,总是由外表决定,只要门面功夫做的好,哪怕没有实绩也无所谓。
所以,当这群奄奄一息的家伙们,挣扎着最后一口气爬到供桌之下时,出于良好的职业素养,唐闻喜还是耐心地俯下身子,垂眸睥睨着脚下这群半死不活的东西,和善地、温柔地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怎么了?你是想吃零食吗?”
妄山的身躯已无力前行,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睁开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唐闻喜。他的嘴巴艰难地开合了几下,却只能颤抖着,从喉咙深处痉挛出一声无力的呜咽:“呃——”
“瞧瞧,都饿得说不出话来了,我这里有一些饼干,你要吃吗?。”唐闻喜顺势拉开抽屉,拿了几包黄油饼干,在他眼前随意地晃了晃,身子却没有任何离开供桌的意思。
妄山的瞳孔因极度激动而剧烈地震颤,眼中蛛网密布般的血丝肿胀欲裂,好像要随时爆开一样。他的脸上已是一片混沌,分不清是暗红的血还是污浊的汗,混沌的色彩模糊了原本的面容,看起来像是戴上了一副褪色崩坏的脸谱,显得那么滑稽可笑。
此时,他的模样,无疑是丑陋的。
完全不符合‘美’的定义。
鉴于唐闻喜本人有着极高的职业修养,她决定出手帮个小忙,给他重新打扮一下。
几点微光在她手心汇聚,纯白的丝线悄无声息地从指尖蔓延而出,无风自动,轻柔地、不容抗拒的,缠上了妄山脆弱的脖颈和正在微微抽搐的身躯。
另一边,倒在血泊中的吴生虽七窍流血,她却仍能看见这一幕。这是因为她的视野与常人不同,能窥见某些能量的流动轨迹。在吴生眼中,高踞于神龛供桌之上的虚幻身影缓缓伸出手,指尖蔓延出无数散发着朦胧辉光的丝线。这光线蕴含着庞大而纯粹的暴虐能量,却又无时不刻散发着精纯的生命气息,如蟒蛇捕猎捕猎,从容缠绕上了眼前光辉明灭不定的褐色身影——显然,对方的气息已微弱濒死,细小的生命粒子正不断从他身上逸散,如同蒲公英飘零散种。
“......住——”
她声嘶力竭,几乎瞬间是从声带里逼出这个字眼,这个动作却抽走了吴生仅剩的力气。她的喉咙瞬间被一阵腥甜包裹,眼前骤然一黑,险些彻底失去意识。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清晰、从容的脚步声传来。
唐闻喜的目光骤然从妄山身上移开,越过一地狼藉,落到远处那个纤细的身影上。那人身披朴素的亚麻长袍,棕色的长发顺从地垂落在缠绕双眼的绷带两侧,勾勒出一张雌雄莫辨的年轻脸庞。
这少年不慌不忙、步履平稳,仿佛看不见这宏大而残酷的祭祀似的,毫发无损地从中门穿过,径直走入神龛,从容跨过倒下的妄山等人,最终在贡台下驻足,与唐闻喜遥遥相望。
“抱歉抱歉,刚刚忙着开会,没来得及接你,手下还把这里搞得一团糟,真是对不住。”少年语气轻快,却没有一点歉意,“我是【天启】,是异所总部麾下·天闻部副部长兼战略风险部特聘技术顾问......嗯,简单来说,唐女士,我是你新上司的上司。”
“......好吧好吧,新上司。”唐闻喜对其到来并不惊讶,她沉默了片刻,平静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那......以前的活还干吗?”
天启的笑容更灿烂了,他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庄重的、宣布重大任命的语气开口道:“尊敬的唐闻喜,唐女士。鉴于您那独一无二的强大能力和未来对人类安全保障的重大贡献,我们在此宣布:您以前的工作内容,从即刻起完全终止!”
他上前一步,挺直腰板,声音洪亮,抬起头与她对视,仿佛要把自己火热的眼神传递过去:“您以后的新工作,就是——保安!
保卫世界平安!”
......
保安?
“......保安?”唐闻喜又重复一遍这个词,那双黑色的瞳孔仿佛一汪死水,清晰地倒映出对方嘴角上扬的和善面孔,“我。可。不。要。”
“唐小姐!”
天启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语气是冰冷的、不留余地的严肃,“根据《异所人事管理与岗位条例》第37条,以及您与原工作单位签署的《正式员工劳动合同》第14条,甲方因产业结构调整,组织机构设置等情况发生变化,需调动乙方的工作岗位时,乙方应予接受,否则……”
接着,对方故意停顿了一下,那双被纯白绷带遮蔽的眼眶,透过障碍,紧紧锁住唐闻喜。天启垂着头,缓缓地伸出一只机械臂,从亚麻长袍内侧取出一份合同:
“视为严重违反工作纪律,甲方将……扣除乙方全年年终奖、绩效奖金及所有相关福利补贴。若情节严重,将予以辞退处理,并追缴已发放的年度奖金。”
唐闻喜的动作彻底停滞。
空气仿佛凝固了,整个神龛落针可闻,连地上那些苟延残喘的家伙们也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将自己痛苦的呻吟硬生生咽回喉咙,生怕发出一丝一毫的杂音。
一切都陷入了死寂。
四周安静得可怕,在场没有谁敢与唐闻喜对视。那双纯黑的眼睛古井无波,看不出一点情绪,却黑得可怕,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外来光线,世间万物都无法留下倒影,只有一片空洞的虚无。
天启稳稳地抱着那份合同,没有下文,只是身姿挺拔的屹立着,微微抬着头,与高踞于供桌之上的唐闻喜无声对峙。
滴滴——
电脑恰到好处的传来一阵刺耳的电脑弹窗声,接着,唐闻喜的肩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她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眼眸低垂,遮盖住眼底所有神色,然后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发出一声绵长而悠扬的叹息:
“——收到。”
“非常好!” 天启的语气又恢复了先前的轻快明朗,其满意地点点头,随手将合同收回,“这里以后就是你的新工作环境了,相关的岗位职责、绩效考核和薪酬说明稍后会发到电脑上,注意及时确认查收哦。”
“是,尊敬的领导的领导。”
“哈哈别这么见外,别看我长的年轻,其实我比你大哦。悄悄告诉你,我今年已经112岁了。”
“......好吧,尊敬的天启太祖领导。”
“哎呀,都说了别见外!你想叫我什么,就叫什么!”
“那......盲障演员。”
“......哎呀,你还是第一个这么叫我的。”
“是吗?其他人都看不出来吗?还是说......他们不敢呢?”
“哪有这回事。这恰恰说明——说明闻喜你慧眼识珠哇!”
“您老说笑了。”
“你这话说的,我不仅喜欢说笑,小时候还当过喜剧演员逗别人笑呢!最近不是有一部电影很火吗?叫,叫什么《碧海》?还是《千海》?里面有句话说的真好——人生这场戏,你不在登台的时候抓紧笑,等到谢幕退场的时候,可就没机会了!”
“嗯......这样的话,那应该算’表演重度爱好者‘。”
“爱好者?不应该是演员吗?”
“演员?当然不是了。演员可没有这么自由散漫。倒是你——明明看得见,却把自己包的看不见,这不是喜欢表演是什么。”
“哈哈哈。那可不一定——俗话说‘所见皆未来,所行皆已去’。我个人认为,告别过去,守望未来,坚守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忽略过去、摸索现在、期盼未来?那不就是瞎子?以后,就叫你小瞎子了。”
“哈哈,真是个有趣的名字。”
“语文不好,只有这个水平。”
“那你又给其他人取过名字吗?比如说:大沙包、小玩具、笨傻子之类的?”
“没有。人的话,你是第一个。”
“哦!那我可真是荣幸。那,你给你这位的宠物取了什么名字?”
“苏打千层。”
“千层......听起来很好吃。”
“正好,我抽屉里就有一些,你要吃吗?”
“好啊。”
地上勉强维持清醒的妄山,眼睁睁看着这两人在这庄严肃穆的神龛里、在这一地狼藉之中,自然地讨论起零食,神情错愕,脸上的肌肉顿时抽搐着,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唐闻喜从抽屉里取出一包饼干,灵巧地藏在身后,然后向前伸出两个攥紧的拳头,手腕微微晃动,语气天真而戏谑:“现在......猜一猜,在哪边呢?”
天启仰着脑袋,绷带覆盖的眼眶在两个拳头间来回扫过,最后,目光落在她那双似非似笑的纯黑眼眸上:“嗯......我都不要呢。”
“哦,为什么?”
“我刚刚偷偷看到了,你的饼干,好像都过期啦!”
唐闻喜明显愣住,随即,一道真正的、愉悦的低笑从她喉咙间溢出。二人在这空旷的神龛内,一同笑起来。
她摊开手心,里面空空如也。
“好啦好啦,小瞎子领导。”她挥了挥手,语气散漫,“饼干就算了,下次请你吃。回去之后记得给我建个电梯,这楼梯太费劲了,上班差点迟到。”
“不用那么麻烦。”天启摘下一只戴在耳边的通讯器,笑着摆了摆手,随即侧身指向神龛之外,“亲爱的闻喜,你以后再也不用为通勤烦恼了——”
就在这时,巨大的螺旋桨轰鸣声由远及近,强劲的气流卷起尘埃,甚至让神龛内垂挂的锦缎都微微拂动。只见一架重型直升机稳健地悬停在门外空中,其下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由高强度透明材料制成的密封箱体。透过晶莹的箱壁,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装载的一切——铺着柔软被子的床、略显凌乱的床头柜、甚至桌上半开着的饼干罐……那正是唐闻喜无比熟悉的卧室。值得一提的是,所有家具物品都保持着它们最初的位置,与她的记忆分毫不差。
“只要把家搬到公司,就再也不用担心上下班了!”
那巨大的箱体在机械装置的操控下平稳落地,发出沉重的闷响。随后,箱壁如同花瓣般缓缓向外展开,将内部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不知何时出现、穿着统一工装的后勤人员们立刻有序上前,开始小心翼翼地将家具一件件搬出,并抬进神龛。
唐闻喜本来还担心放不下,令人称奇的是,神龛贡台后方、屏风之侧,恰好预留出了一片不小的空地,尺寸精度仿佛经过精心测算,刚好能严丝合缝地容纳下她所有的家当。
最后,两名后勤人员合力扛来了一块异常醒目的巨大牌匾。它红底金边,色泽夺目,上面刻着四个熠熠生辉的鎏金大字:
【镇宅安邦】
唐闻喜看着眼前这一幕,哭笑不得:“你这......干脆把我镶在墙上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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