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帝临洛阳,居紫微宫。
洛阳嵩山位居五岳之一,山势险峻,峰峦奇秀,此时风雨之中,泰然自若。
屋内只点着两盏昏暗的烛火,忽明忽暗,墙上的影子也随着不同跳跃。
青年的容貌藏在黑暗之中,只能看见他修剪得体的指甲,透着淡淡的粉色。
圆慧大师与他相对而坐,浓密的白眉垂下,双手合十。手臂上缠着四十八颗佛珠,每一颗都佛法精诚。
“施主冒雨而来,心中可有疑惑?”圆慧大师声音平静,只听见佛珠捻动的声响。
青年语气平淡,说的问题却是石破惊天:“佛说三世轮回,少林为禅宗祖庭,方丈佛法无边,可有法子让人死而复生?”
圆慧大师转动佛珠的动作一顿,手僵在了半空中。
雨势忽然大了起来,窗户啪的一声吹开。雨丝如刃,噼里啪啦地砸在其上,吹得两扇窗户不停晃荡。
圆慧大师左手举起,凉风灌进衣袍,猎猎作响。轻轻一挥,两扇窗户无风自合。
青年眼前一亮,又追问了一遍,语气满是期待。
“南无阿弥陀佛。”圆慧大师俯身低语,“面对此雨,贫僧只有关窗,却无力使它倒回。正所谓覆水难收……”
“请陛下,勿信外道。”
那青年,也就是元曜,猛然起身喝道:“住口!”
圆慧大师不语,低眉敛气。室内寂然无声,却又听见粗重的呼吸声。
元曜恶狠狠地盯着圆慧,目光阴鸷,胸膛猛烈起伏,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过了半晌,元曜忍着钻心般的头痛,耐着性子询问:“当真没有吗?”
圆慧大师不语。
朝野中遍有贤名的新帝,深夜来访,所问的不是天下百姓,而是鬼神之事。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
山路湿滑,一道身影闪入寺庙屋檐下,谢柔徽收起油纸伞,浑身还是无可避免地被雨水打湿,连头顶的帷帽也没有幸免。
白纱沾水,若隐若现。
小沙弥递上一块帕子,谢柔徽道了声谢,一边擦拭脸颊,一边问道:“圆慧大师下山了吗?”
少林寺内女子不便久居,谢柔徽便暂时在嵩山脚下落脚。只是劳烦圆慧大师,每日酉时,为姬飞衡运功疗伤。
今夜雨大,谢柔徽担心山路难走,特意在酉时前上山迎接。
“尚未。”小沙弥道,“方丈正在见客,请道长稍等片刻。”
谢柔徽点头,自无不应的道理。
待进了山门,才发现寺内守备森严,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连暗处都藏着数位武林高手。
谢柔徽不甚在意,安静地在佛舍等候。雨丝从檐下淌落,汇成一条连绵的丝线,溅到半开的窗台上。
谢柔徽等了许久,心中担心师父。她托了山下的农妇照看,但离了师父,心里总是放不下心。
她第三次喝完杯中的茶,仍然觉得口干舌燥。谢柔徽问道:“今晚是哪位贵客到访?”
小沙弥老实地道:“贫僧也不知晓。”但一定是一个身份无比尊贵的贵人。
贵人的车架到了山前,少林诸位高僧亲自迎接,毕恭毕敬。
谢柔徽听着小沙弥的描述,越听越不对劲。屋外噼里啪啦的雨声,如同催命符,愈发让她心惊胆颤。
谢柔徽猛然站起身,面前的白纱划出一道凌厉的线条。
……
轰隆一声,一道长长的闪电掠过,将黑夜照成白昼。闪电过去,更显得四野乌黑一片。
元曜忍着怒火走出房门,走得飞快,完全没有理会跟在后头的圆慧大师。
守在门边的内侍正想跟上,却被他冷声喝退。
内侍微微怔然。一愣神间,元曜已身影一闪,消失在转角。
木质长廊沾着水汽,廊外雨幕如白练,从天而降,天地间一切的事物都消失了,只剩下急促的雨声。
元曜眼前一阵发黑,迫使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他的额头抵着柱子,发丝上沾着水汽,缠在脖颈上,黑白分明,如附骨之蛆。
元曜伸长脖颈,急促地呼吸,像是一只濒死挣扎的鹤。他的目光缥缈,只是随意的一瞥。
此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如同上天开眼,黑沉沉的庭院一瞬间通明无比。
将雨幕中那抹一闪而过的身影照得清晰无比。
登时,天旋地转。
他松开手,跌跌撞撞地冲入雨中,僵硬地抬起手,想要抓住那道身影。
雨中空无一人,四野复归于黑暗。
那惊鸿一瞥,仿佛是他的臆想。仿佛雨水将那抹淡绿冲刷,渐趋于无。
又是一道明亮的闪电当空劈下,刺啦啦一声,庭中一株大树轰然倒下,就砸在元曜身前几步,僧人宦者蜂拥而至,将元曜团团护住,生怕他有所损伤。
元曜站在雨中,风云涌动,也浑然不知。
雨水顺着脸颊滑落,淌进领口之中。只痴痴地望着那道身影出现的方向,旁人诸多劝慰的话也听不进去。
就在此时,额头剧痛,如同天崩地裂般,在众人惊呼中,倏然昏了过去,人事不知。
……
嵩山行宫。
元曜靠在床边,面带疲惫,左手支着额头。见沈圆从外头走出来,他淡淡地开口:“皇姐走了?”
沈圆丝毫没有提起华宁公主的刁难,面带笑意地道:“公主殿下很担心陛下的身体,奴婢劝了许久,殿下才离开。”
元曜按了按太阳穴,头痛欲裂,语气也忍不住带了一丝暴躁:“太医呢?怎么还不来?”
他紧闭双眼,眼皮下火烧火燎的剧痛,连眼珠转动都不敢。
太医放下医药箱,战战兢兢地跪下,把手搭在陛下的脉搏上,好半天不出声,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元曜蹙眉,冷声道:“说话。”
太医摸了摸额头的汗,斟酌语句:“臣……无能。”
他以头触地,汗水一滴滴地落下,不多时,整个人已经从水里捞出来了。
元曜咬牙切齿,“孙衡呢,去把孙衡叫来。”
孙太医今日休沐,正在家中休假,却突然被士兵破门而入,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嵩山行宫。
“孙太医,您终于来了。”沈圆忙不迭地把孙衡迎入内殿,压低声音:“陛下就等着您了。”
宫殿简朴大气,瑞兽金炉里没有点龙涎香,而是熏着淡淡的花香。
孙衡手心里全是汗,竟然一时分辨不出来这是什么香。
走进床帐,金龙纹与祥云纹清晰映入眼帘,年轻的陛下躺在帐帷之后,睡梦中依旧眉头紧蹙,呼吸急促,脸上还带着异样的潮红。
只看了一眼,孙衡便问道:“陛下昨晚是不是受寒了?”
虽是问句,语气却笃定无比。
“陛下昨晚淋了雨。”沈圆干巴巴地道。
孙衡叹了一口气,却也不好说什么。走到床边,隔着一层白纱,为陛下诊脉。
不过片刻,他心里便有数了。愁眉苦脸,迟迟不肯松手,反复在心里斟酌,到底该怎么对症下药。
站在一旁的内侍见到孙衡同样犯了难,大气也不敢喘,战战兢兢。
陛下这病……当真要命。
孙衡暗暗想道,人体无数筋脉穴位,针灸稍有不慎,不仅不能逼出陛下体内的宿毒,反而还会愈发严重,有失明的可能。
忽然,絮絮低语打断了他的思索。孙衡正要发怒,却惊愕发现,出声之人正是昏迷不醒的陛下。
孙衡俯身过去细听,只隐隐约约听清楚几个字:“柔慧,柔慧……”
听上去像个姑娘家的名字。
他有些吃惊。没有想到笑面虎一样的新帝,竟然对一个女郎念念不忘。思及此处,不敢再听,生怕小命不保。
过了一会,孙衡放开手,起身缓缓道:“陛下原是气急攻心,牵动全身气血所致。偏偏昨夜受凉,便有些棘手了。”
他原还有些局促不安,说到这些,却是镇定自若,气定神闲,听得旁边的内侍频频点头。
说了一会,下人取来纸笔,孙衡提笔写下一副温和的药方,又叮嘱了一些忌讳,这才告退。
淡淡阳光洒入穹顶,如同稀碎金子,铺在地面上,熠熠生辉。
守在殿外的内侍小跑着进来,沈圆正要出声训斥,却听他慌张地道:“公公,太后、太后娘娘来了。”
沈圆一愣,连忙走出殿门。远远的,便瞧见华宁公主挽着太后走来,有说有笑。
沈圆亲自搬来一个绣墩,放在陛下床前。太后坐下,隔着白纱帘,注视着昏睡的新帝,目光温柔。
太后又抬起头,问了陛下的身体,沈圆按照陛下的吩咐,只说陛下受了寒,静养几日就好。
正说着,内侍端上刚刚熬好的药,小心翼翼地服侍陛下喝下。但元曜的嘴唇紧闭,无论如何都喂不进去。
华宁公主站在太后身边,见状正要出声训斥,却被扯住衣袖。低头一看,太后正朝着她微笑摇头。
“都下去吧。”太后柔声道。
话音刚落,内侍鱼贯而出,殿内只余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家人。
太后走近床边,伸手抚摸儿子的额头,一片滚烫,目光中也带上了几分愧疚。
若不是她的疏忽,曜儿怎么会如此体弱。即便再怎么后悔,也没有办法挽回了。
元道月半跪在床边,突然开口:“阿娘,曜儿是在说什么?”
她一边侧耳细听,一边嘟囔道:“什么肉呀,茴呀?”
曜儿是想吃东西了吗?
元道月下意识地不解地看向母亲,太后听她说的话,满心疑惑,连忙凝神去听。
待听清时,先是一怔,瞬间明了,露出一丝苦笑。
看着女儿半是好奇半是不解的目光,太后忍着心中的苦涩,笑道:“曜儿是想吃肉脍了,你出去叫人准备几道菜肴,说不定曜儿过一会就醒来了。”
若是旁人说的,她不可能相信。但是阿娘亲口说的话,元道月不疑有它。
待到元道月走出去,太后望着元曜清癯的脸庞,颤抖着手抚摸,眼中含泪。
前段时间,门下侍郎何宣谏言,请新帝为天下社稷,纳妃立后,绵延子嗣。
这本是寻常之事,却被元曜以先帝逝世的借口,拒了回去。
新帝自潜邸之时,便不近女色,一个姬妾也无,如今登基,朝野更是议论纷纷。还有甚者,求到了太后面前。
知子莫若母,太后颤声道:“为娘知道,为娘都知道……”
你心里眼里想的,只有一个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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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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