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柔徽仰头,隔着一层白纱,只见落日西沉,四野笼罩在红光之中,带着血一般的寂寥。
风轻轻吹动帷帽,不经意间露出她小巧的下颌。
元曜从她身后走来,微微侧目,注视着她。
“你从前不喜欢带帷帽。”
谢柔徽和他说过,觉得戴帷帽不舒服,像是被束缚住了。
当时他专心批阅奏章,没有在意,随口道:“那就不戴。”
得到他的肯定,谢柔徽更欢喜了,捧着脸,笑眯眯地看着他,也不会他究竟什么时候才批好奏折。
默了一会,谢柔徽缓缓道:“我发过誓,不许你再见我一面。”
她从前不喜欢戴帷帽。但三年前,这世间就再也没有谢柔徽了。
为了掩人耳目,她慢慢用帷帽在外人面前遮掩容貌。
话音落下,元曜许久没开口。长久的沉默中,谢柔徽全神贯注地望着天空中的那轮红日,亲眼看着它从空中落下。
没有人能阻止。
“进去吗?”元曜开口,“我还没有正式拜见你的师父。”
上次相见,实在是剑拔弩张。
谢柔徽摇头:“就在这说。”
“我师父见到你,肯定会不高兴的。”她这话发自内心,毫无矫作粉饰,重重地敲在元曜的心上。
元曜抬眸,满目错愕。耳边不期然出现一句话:“我师父见了你,一定会很喜欢你。”
谢柔徽曾说过的话,元曜以为自己不会记得,但此时此刻,忽然在耳边响起。
反反复复。
谢柔徽当时满怀憧憬的神情,含羞的目光,一颦一蹙,与今时今日对比,清晰得恍若昨日。
他以为他不会记得。
注视着谢柔徽,元曜的眼睛有些发涩,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口沉闷,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坠。
她不记得了。
她全都不记得了。
她自己说过的话,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元曜忍不住握拳,指甲嵌进肉里,渗出血来也浑然不觉。
反而是他,心心念念,耿耿于怀。
“痛……”元曜低声道,缓缓摊开手心。白皙的掌心上,留下两个深深的带血的新月印记。
谢柔徽注意到他的动作,也听见元曜轻轻的像是抱怨又像诉苦的话语。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就这样望着她,淡淡的愁绪萦绕在心头,清冷又带着疏离。
换作从前,她肯定要心疼怜惜。但现在,她只觉得满心的疲惫。
放过我吧。
她不再是不懂世事的小女孩,不再一心想着情情爱爱了。她的世界,还有很多很多,更重要的事情。
谢柔徽的目光冷漠,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在这样的鉴照下,元曜的心一点点结成了冰。
他从没有任何一刻,清楚地意识到,回不去了。
她不爱他了。
元曜缓缓地收回手,心如刀割,目光却依旧在谢柔徽的脸上流连,不肯移开分毫。
那种温柔缱绻的目光如有实质,穿透谢柔徽遮面的帷帽,将她的容貌看得清清楚楚。
“你究竟要怎样?”
她的目光炯炯有神,直白地,毫不留情地质问元曜。并不尖锐的话语,却让元曜的心破了一个大窟窿。
谢柔徽的眼神充满防备与警惕,元曜绕了那么一大圈,请谢柔宁来做说客,不就是为了让她回心转意吗?
谢柔徽忍不住在心里哂笑,笑自己何必明知故问。
“我不进去。”元曜垂下眼眸,缓缓地道:“明日,我让御医来瞧瞧你师父的情况,行吗?”
“不行!”
谢柔徽像是被猜到尾巴的猫,顿时炸开毛来。
她恶狠狠地道:“你别想碰我师父!都是你害我师父变成这样,不要你假惺惺!”
如果、如果不是元曜,让人去截住师父,师父就不会身负重伤,师父就不会在雪地里昏迷一天一地,就不会、就不会……
这不是大师姐的错,不能怪大师姐,也不是她的错,都是、都是……
谢柔徽的胸口猛烈地起伏,眼眶里涌出泪来,模糊了眼前的视野。
“都是你的错!”
谢柔徽高声尖叫。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这么尖锐,这么刺耳。一瞬间,积压在谢柔徽心底的痛苦郁闷自责一股脑喷涌而出。
元曜脸上的神情难以言喻,他上前一步,道:“我……”
“不准过来!”谢柔徽指着他的眼睛,“我不想再见到你。”
元曜顿住脚步,不敢过去。
“你这么恨我吗?”元曜以一种引颈就戮的姿态垂下头,充满了不安、惶恐以及祈求。
谢柔徽也正望着他,反问道:“你不是知道答案吗?”
为什么明知故问。
我为什么不恨你。
我怎么可能不恨你。
你欺骗我,辜负我,戏弄我,看着我为了你,或喜或悲,是不是很可笑。
但这些都足以让我恨你,我最恨你的,是你害惨了我师父。
谢柔徽望着那张金相玉质的容貌。这是她情窦初开时,爱的人。
三年过去,他风姿不减,俊秀的眉眼中更添一抹浑然天成的威仪。
谢柔徽却再也提不起任何的力气去爱了。
“为什么?为什么?”元曜连声质问她,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当初是你先爱我,一心一意地爱我,答应我永远不离开我。现在又是你先不爱我,要离开我。你把我当什么?你根本是在玩弄我!”
他疯了!
谢柔徽惊慌地想要推开元曜,然而抬起头的一瞬间,却怔在了原地。
他哭了。
注意到谢柔徽的目光,元曜也愣住了。随后,在她的注视下,元曜闭上眼,深深埋下了头。
“我错了。”
元曜俯在谢柔徽的颈侧,卑微地道。他的发丝蹭在谢柔徽的颈侧,带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他真的知错了。
一滴泪划过了他的眼角。
元曜紧紧地抱住谢柔徽,仿佛要将她揉入骨髓之中,再没有人能让他们分离。
情网既陷,不能自拔。这三年日日夜夜,朝思暮想,只能任由情丝越缠越紧。
眼泪冰凉,却灼伤了谢柔徽的肌肤。元曜柔声问:“可以原谅我吗?”
三年前,元曜也这么问过她。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
谢柔徽双手直直垂落,身体僵硬,没有回应元曜的拥抱。
她想起来了。
谢柔徽心中又怨又愤,又悲又恨,却又不知道恨谁恼谁,只好怨上天的阴差阳错:“当初我爱他,他却不爱我。如今反了过来,又有什么用呢?我早不爱他了,恨他也是因为师父。什么白头偕老,鸳鸯比翼的心愿,早已化作泡影了。”
左思右想,谢柔徽叹了一口长气,道:“我方才说的有些是气话,有些真心的。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你也不必再提。你如今做了皇帝,我做一个江湖闲人,互不干涉。”
只听轰隆、轰隆两道雷声,谢柔徽仰起头来,但见四野寂寥,漆黑没有一丝光亮,乌云浓稠,下一刻便要落下雪花,愈发与三年前相似。
谢柔徽心中涌出铺天盖地的绝望来。
她推开元曜,决绝地道:“我不原谅你,绝不!”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惊雷炸响。顷刻间,大雨倾盆,落下二人身上,浑然没有半点知觉。
……
夜色深处,一行车驾自嵩山而出,冒着满天风雨,向洛阳而去。
元曜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斜靠在马车内,眉头微蹙。雨声猛烈地击打在马车上,更显得车内安静无声。
元曜揉了揉太阳穴,忽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缠绕在手臂上。
他登时睁开眼,怔了一怔,随后取了下来,紧紧握在手心。
是她的发丝。
元曜眼中浮现淡淡的笑意,把它贴在心口上。一霎那间,心口的疼痛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轻轻的呼吸之中,痛苦中又带着一丝隐秘的甜蜜,他却甘之如饴。
元曜左手虚握着发丝,右手自袖中取出一支簪子,用目光一寸寸地描摹而过。
玉兰。
她爱的玉兰。
长安的大明宫植遍玉兰,花开时不染尘埃,比不过他眼前的玉兰,更比不过他心上的玉兰。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太短了,短到还没有迎来玉兰花期便分开了。他们分开的日子又太长了,玉兰花开三次,又谢了三次。
漫长到当初说要和他一起看玉兰花的人,却不愿赴约了。
元曜的手开始发抖,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花簪。
元曜拉开车窗,高声道:“停下!”
“备马!”
元曜翻身上马,雨水模糊了他的双眼,抬起头一片漆黑。
他顾不得那么多,众人的劝阻声依然消失不见,他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见她。”
双腿夹紧马腹,冲进了幽深的雨幕之中。
就这样奔出数里,转过一个山丘,嵩山巍峨的黑影出现在眼前。元曜的目光,却落在了嵩山脚下的那盏灯火上。
他忽然升起一种胆怯,害怕谢柔徽听见动静,元曜干脆下马而行。风雨中小屋安然而立,只见烛火摇曳,窗纱上随之投下一个淡淡的黑影。
她还没有歇下吗?
元曜隔着窗纱,仍由雨水打在身上,浑然不觉,心中不由为她担忧。
他一味地望着她,缓缓地伸出手,渴望又小心翼翼地,想要触碰窗纱上的影子。
倏然间,烛台被吹灭,屋内陷入一片黑暗,窗纱上的影子消失了。
元曜这才如梦初醒,缓缓收回手。
他缓缓地在窗边放下一物,垂下眼眸,眼睫剧烈颤抖,液体顺着脸颊滑落,已分不出泪水还是雨水。
暴雨声中,听不清元曜的低语:“我不愿让你为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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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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