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
人未至,声先至。
太后抬起头来,只见一抹亮色风风火火地闯进殿内,侍女皆被甩在身后。
“慢些走。”太后坐在桌案后,轻声细语地道:“怎么如此慌慌张张。”
元道月脸上薄怒未消,猛地扑进太后怀中,娇声告状:“娘亲,你看我的手。”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腕送到她的眼前。
太后怔住,托住元道月的手腕,心疼地道:“怎么回事?”怎么弄得如此骇人。
元道月偎在娘亲怀里,嘟着嘴,将才刚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
“娘亲,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啊。这个野丫头对我如此不敬,曜儿还一直护着她,真是可气。”元道月愤愤地道,说得咬牙切齿。
自从听到谢柔徽死而复生,太后的神情便有些恍惚,低声喃喃道:“世上,当真有死而复生之说吗?”
元道月晃了晃母亲的肩膀,“娘亲,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自然听见了。”
太后这才回过神来,淡淡地道:“天底下的痴男怨女数都数不过来,哪里就缺你弟弟一个。你少掺和。况且你又怎么知晓,他不是甘之如饴。”
世间男女之事,哪里是旁人能够明白的。其中恩怨纠葛,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能说清。
“可是曜儿是皇帝!”元道月强调道。
天底下的女子,不论是倾国倾城,还是才富五车,若能有幸做皇妃,无不是感恩戴德,欢天喜地。偏偏,偏偏是这样一个女子!
“皇帝又能怎样?”太后缓缓说道,“这世上,再尊贵的命,再大的权势,也不可能事事称心如意。”
元道月犹如被人泼了一盆冷水,顿时冷静下来,一声不吭。她定定地望着太后,太后也回望她,母女二人,谁都没有先说话。
太后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只数十年不曾离身的玉镯,最终心软了,率先妥协:“先让太医看看你的伤吧。”
元道月默默点头。
太医过来看诊,只说公主并无大碍,只是看着吓人,静养几日便好。太后没有留元道月用晚膳,偌大的宫殿,周围的侍女宛若泥胎木偶。
太后心里藏着事,挥退宫人,独自坐在殿上。
“咱们的明月儿……”太后不停地转动右手的玉镯,看着这只镯子,仿佛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事,神情一会悲伤一会微笑。
就在此时,侍女上殿禀告:“陛下来了。”
太后的手一抖,沉默片刻,道:“请进来。”
元曜向太后行过一礼,坐在她的下首,太后垂眸,开口道:“今日之事,我都知晓了。我明白你心里有分寸。”
太后微微一顿,“但你姐姐,心底不坏,并无恶意,我想你是明白的。”今日之事可好可坏,全看元曜如此处置。
往好的说,是公主关心陛下,天家骨肉情深。往坏了说,是公主窥视帝踪,心怀不轨,其罪当诛。
元曜淡淡一笑,唇色发白,更显得面色憔悴。
太后又说了许多,左右都是元道月的事,倒是没有注意元曜的脸色。
“朕知道。”元曜口中吐出三个字,如同定海神针,太后便不说话了。
二人相对而坐,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液,但容貌神情语气都毫不相似,生疏至极,仿佛隔着一面屏障。且这面屏障,随着元曜年岁愈长,愈来愈坚固,母子之间愈来愈无话可说。
元曜命人呈上一物,只见漆红的木盘上摆放着一只玉镯,质地色泽颇为熟悉,只是玉镯表面镶嵌着金玉,好像是断裂之后修补而成,太后不由看向元曜。
“当初母亲说,此镯赠予我日后的妻子,孩儿无心此事,是以今日特来归还。”
太后拣起玉镯,仔细打量,不禁心痛,不知道这镯子遭了什么罪,摔得四分五裂。她又凝神去瞧内壁上的小字,好在“天赦”二字完好无损,当真是万幸。
她黛眉含愁,似蹙非蹙,柔声道:“好好的镯子,何苦去摔它。”言下的怜惜、责备之意一览无余。
元曜仍是一言不发。
太后见状,轻轻叹了一声,推说自己乏了,由侍女搀扶着进内殿休憩了。
元曜垂眸,搁在膝上的双手缓缓摊开,露出手心两个鲜明的带血的月牙印儿,衬着素白的衣袖,触目惊心。
……
谢柔徽守在门口,站在石阶下,手里抱着一个小罐子,正往嘴里扔枣子吃。
她不像寻常人吃枣子,老老实实地放进嘴里。而是把它抛得高高的,再用嘴去接。一颗两颗,玩得不亦乐乎。
忽然,她的动作一顿,把口中的枣子嚼一嚼吞下肚,然后看向紧闭的房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
孙玉镜站在门口,吩咐道:“柔徽,送一送客人。”
谢柔徽便看向孙玉镜身后之人,元曜今日穿湛蓝长袍,头束玉冠,唯独脸色苍白,比前几日见还要虚弱。
瞧见谢柔徽的目光,元曜微微一笑,眼里也流露出一丝笑意,眉眼间自有一段风流韵致,皎洁若明月。
谢柔徽转开了眼,发出一个鼻音,面上流露出几分不情愿。
这段日子,只要元曜来玉真观,孙玉镜总是会让谢柔徽站在门外等候。不过今日,让她亲自送元曜出门,还是头一遭。
孙玉镜走至身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哄道:“快去。”
谢柔徽只好不情不愿地照做。
她的步伐飞快,将元曜远远地抛在后面,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元曜初时还能勉强跟上,可渐渐的,掩在衣袖下的手腕伤口一阵剧痛,绵绵不绝,浑身的气力顿时消耗一空,慢慢落在了后头。
穿过一片密林时,元曜眼前一黑,瞬间看不清脚下的路。他下意识地想要喊谢柔徽的名字,可发出来的声音却微弱不已,前方的那道身影越走越快,丝毫没有在意。
元曜越发焦急,什么都顾不得了,模模糊糊地就想要往前追。然而,脚下一绊,整个人向下跌了一跤,再也爬不起来。
他双手撑在地上,茫然四顾,眼前看不见一点东西。失去了视力,听力似乎会更加敏锐,谢柔徽的脚步声清晰得像是踩在他的心上,如同雷声一般,震耳欲聋。
但他心中还是存了一分希冀,这脚步声不绝,他便盼望谢柔徽能回过头。
说不定,说不定,她听见了。
终于,连谢柔徽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其时蝉鸣阵阵,林间景致如画,树叶沙沙和成一曲小令,元曜却无心欣赏。
极致的彻底的寂静席卷而来,仿佛茫茫宇宙之间,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元曜目不能视,独处在此,也不禁升起一丝惧意。
耳畔的尖锐风声,似乎也化作了天狩二十一年的簌簌雪声。天寒地冻,积雪数尺,他倒在雪地里,清晰地感知到鲜血一点点地从体内流失,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要死了吗……
不甘心……
浑浑噩噩之间,忽然出现一个突兀的脚步声。
是追兵来了吗?
元曜竭力地睁开双眼,看见的不是冰冷的甲胄,而是淡绿色的衣角,没有沾染一点血腥和尘土,清新自然,像是春天嫩柳发芽的颜色。
原来他早已见过她衣裳的颜色。
元曜小声地道:“你来了啊……”我等你很久很久了。
这辈子等不到,便是下辈子,下下辈子。巫医方士说,上天入地,碧落黄泉,遍寻你魂魄不得。
原来是你还在此世,感天怜我。
元曜眼前模糊,此时白昼,却与黑夜没什么分明,只能看见黑影重重,倍感天旋地转,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
“醒醒,醒醒……”
不知这声音像是从天外飘来,忽远忽近,却冥冥之中,催促元曜睁开了双眼,他漾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我怎么看不见你了。”
谢柔徽的手扶在元曜的肩上,小声地道:“你……你怎么了?”
她们靠得如此亲近,元曜感受到谢柔徽身上温暖的气息,像是太阳,暖融融的,他体内冻结的血液也消融了,重新变得滚烫。
元曜将额头抵在谢柔徽肩上,像是庆幸,像是感慨,“真的是你。”
你回来了。
你没有抛下我。
谢柔徽瞧着他面上血色尽是,唇色青紫,如同中毒一般。再摸到一手粘腻的血,谢柔徽呆了呆,低下头,才发现元曜衣袖上晕开深色,原来是被血浸透了。
只不过他今日穿一身深蓝,看得并不分明。
谢柔徽缓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我去找大师姐。”
“别去!”元曜猛地抱住谢柔徽,想要把她留下来。
谢柔徽皱眉,轻轻一闪,便退至几步远,元曜扑了一个空,只抱住满怀的空气。
元曜微微喘了一口气,仰起头,视线飘忽不定,道:“你陪我在这里缓一缓,不碍事的。”
谢柔徽正自犹豫,却听元曜接着说道:“孙道长许久没有休息了,还是少去打扰她为好。”
想起大师姐眼下的青黑,谢柔徽拿定主意,走到一株花树下,一跃而上。
元曜看不见谢柔徽在哪里,但还是一味的仰着头,问道:“再过几日,等清水散人醒过来,你心里可否少些对我的责备?”
谢柔徽以手枕头,靠在树干上休憩,纳罕地道:“我师父醒不醒,与你何干,你出过几分气力?”
这三年,是她为师父的病东奔西走,四处搜集药材;是大师姐遍寻古籍,为师父寻医问药。
与元曜有何干系?
虽说九叶玉霄花是他所赠,但谢柔徽还是忍不住埋怨,当年不是他,师父何至于昏迷不醒。
思来想去,谢柔徽叹了一口气,懒得再去想这一团乱麻的债。
总归,师父醒来,才是最重要的。
其他的事,谢柔徽不作它想。
元曜听见这声轻轻的叹息,萦绕在他的心上挥之不去,不由垂下眼眸。
浓密的长睫在眼皮上投下密密的阴影,他的唇抿成一条直线,说:“正是如此。”
谢柔徽懒得再说,左手枕头,闭上了眼。
周围静谧,风吹而过,树影摇曳,不知过了多久,谢柔徽感到脸上晒得发烫,猛地睁眼一看,如血残阳映入眼帘,已是夕阳时分了。
谢柔徽吓了一跳,跃下树来。元曜就站在树下,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安静地注视她。
“你的脸红了。”元曜道,“拿帕子遮一遮吧。”
谢柔徽先是看向他手中的帕子,然后再移到元曜的脸上,最后摇了摇头,“走吧。”
“只是一个手帕,你用完直接扔了便是。”元曜低声地道。
谢柔徽微微眯起眼,斜睨了元曜一眼,懒得多说一个字,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
只一个眼神,令元曜如坠冰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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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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