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公公了。”
谢柔徽翻身下马,将缰绳递到了内侍手中,往宫门走去。
朱红的宫门投下巨大的阴影,里面站着一位面貌沉稳的青衣女官,双手交叠于腹部。
“谢七娘子,奉公主殿下之命,请您过去一叙。”女官笑容妥帖,恭敬地道。
谢柔徽目不斜视,大步地走过去。
女官连忙追上她,伸手拦下:“是公主殿下的吩咐,请您赏脸。”
谢柔徽终于停下脚步,蹙起眉头,说道:“我要面见陛下。”
无事不登三宝殿。
元道月突然请她过去,居心叵测。
谢柔徽没有功夫,也没有心思应付她。
说罢,她径直绕过去,脚步飞快,一瞬间便将女官甩在了身后。
立政殿外,沈圆早已等候在此,微笑道:“谢娘子来早了,陛下正在与其他大人议事,您去偏殿静候片刻。”
谢柔徽颔首,等了一柱香的时间,听见殿外的脚步声,于是向外看。
一位身穿朱紫服饰的中年官员走了出来,长眉鹰目,背脊挺拔,两鬓斑白,带着一种威严感。
谢柔徽询问身边的内侍:“这是哪位大人?”
她入京前,特地了解一些朝堂上的官员派系,但一直对不上脸。
“是中书令何大人。”
谢柔徽了然。
身为两朝老臣,何宣既是先帝信任的托孤重臣,又与陛下有师徒之谊,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沈圆见她一直看着何宣,连忙岔开话题:“娘子,我领着您进去吧。”
谢柔徽应了一句,没再深思。
今日立政殿的降真香格外浓烈,四尊古青铜香炉摆在左右两侧,白烟徐徐升起,氤氲了气息。
平日议事的座位空空荡荡。
谢柔徽先是一愣,然后抬头看向御阶之上。
珠帘从顶端垂下,帘内人的身影朦胧,如同雾里看花。
谢柔徽上前行礼,声音清晰:“叩见陛下,陛下长乐无极。”
他似乎也在注视着谢柔徽,只是这目光被帘子所遮挡,并不真切。
谢柔徽话音未落,他便开口:“快快请起。”
谢柔徽取出樊永珏的密信,想要转交给殿内的内侍,却发现空空如也。
元曜已经屏退了左右近侍。
许是察觉到谢柔徽的沉默,元曜缓缓开口:“爱卿畅所欲言。”
声音温和,如同旭日春风。
谢柔徽低头,手捧卷轴,恭敬地道:“陛下,恕臣失礼。”
说着,她走上台阶。
硬底的马靴踩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坚硬的动静。
元曜似乎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她停止了脚步,站在帘外。
“陛下。”谢柔徽说道。
一只修长的手探了出来,如同白玉般,连手背上的血管青筋都看得一清二楚。小心翼翼,像是试探,又是摸索。
指尖如同羽毛一样的擦过谢柔徽的手心,一触即分,接过了谢柔徽手中的信封。
谢柔徽重新走下台阶。
除了这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一举一动皆符合君臣之礼,商议全是国家大事。
谁都没有提及旧事。
天色渐晚,手捧食盒的宫人站在殿内外,时刻注意着殿内情形,准备传膳。
谢柔徽出了内殿,殿外的风微微发凉,胸口的沉闷气减了些许。
“谢娘子,奴婢就送到这里,您一路保重。”
沈圆停下脚步,转头对谢柔徽恭敬说道。
谢柔徽颔首,“有劳您了。”
待沈圆转身,谢柔徽忽然追了上来,叫住了他:“公公留步,我有一事想托您转述给陛下。”
说着,她眼疾手快地塞给沈圆一个厚厚的荷包。
沈圆的笑容更深了:“谢娘子请讲。”
谢柔徽思忖片刻,缓缓道:“此事微不足道,与私情有关,故而方才不便提及。于我而言,却十分重要。”
谢柔徽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说了几句,沈圆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半晌,他开口道:“奴婢尽力而为。”
谢柔徽连忙道谢,随着宫人出宫。
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两旁尽植玉兰花树,含苞待放,微风拂过,满是浅淡熟悉的馨香。
宫人注意到谢柔徽的目光,笑着道:“娘子喜欢玉兰花?”
谢柔徽轻轻点头,宫人接着道:“陛下也喜欢玉兰花。”
“这些玉兰花树,是陛下登基那年命人移栽过来的,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
谢柔徽心中有些复杂,她从来不知道元曜如此喜爱玉兰花。
他从来都是云淡风轻,没有事物能入他的法眼。
正因如此,当时的她才会觉得元曜对待自己与众不同。
谢柔徽唇边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陷入回忆之中。
她依稀记得从前东宫也有一株玉兰花树,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忽然,一抹鹅黄色身影扑向谢柔徽身前,谢柔徽猛地回过神来。
只见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扑到面前,靠得很近,连鼻尖晶莹的汗珠都看得清清楚楚。
元道月怒气腾腾地质问:“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她在寝宫等了许久。
这辈子,没有人敢让她空等这么久,谢柔徽是第一个。
谢柔徽侧过身,拍了拍衣袖,淡淡地道:“殿下稍安勿躁。”
元道月穿着身鹅黄色的绸衫,腰上系着淡蓝色绸带,垂落在裙面。
望着谢柔徽时,眼睛像黑曜石一样熠熠发亮,脸上闪烁着生动的神采,明媚极了。
元道月抿唇,稍稍平静下来,后退一步说道:“我等了你很久了。”
她的语气强忍平静,带着不满。
谢柔徽道:“臣身负职责,不便出入宫闱。”
元道月睁圆眼睛,惊讶地道:“你不是一介白身吗?”
谢柔徽皮笑肉不笑地道:“殿下说笑了。”
“算了,本宫不和你计较。”元道月微微仰起头,故作姿态地道。
谢柔徽眼珠乌黑,静静地盯着她,元道月脸上浮现出纠结不安的神情。
“我……”元道月微微张口,想要说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谢柔徽道:“殿下有事?”
说罢,她迈步,想要从元道月身畔走过。
“等下!”
元道月拉住谢柔徽的衣袖,爆发出巨大的声音。
谢柔徽转眸,一脸惊讶。
“我……”迎着谢柔徽平静的目光,元道月握紧了双拳,脸上浮现屈辱的神情。
“我错了。”
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三个字。
说出口的一瞬间,元道月紧绷的身体松了下来,如释重负。
她重新昂起了头。
谢柔徽看着她短短几息之间的变化,忍不住笑了笑。
这笑容让元道月感觉窘迫和不适,她故意高声地说道:“你什么意思?”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谢柔徽嘴边扬起一丝讽刺的弧度,落在有心人眼中,十分刺眼。
元道月露出茫然不解的神色,似乎不明白谢柔徽的态度为什么会这样。
自己纡尊降贵地向谢柔徽道歉,她不应该欢天喜地的接受吗?
看着这张与太后相似的脸,谢柔徽接着道:“殿下真的觉得自己错了……”
她的声音很轻,落在元道月的耳中,却令她红润的脸色悉数消失,面如金纸。
“或者说,这只是殿下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谢柔徽尾音上扬,嘲讽之意再明显不过。
“你!”元道月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一双眼瞪向谢柔徽,露出从前的神情。
但下一秒,元道月就想起来什么,忍住了心中的冲动,颤抖着道:“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之前的事,我虽然不对,但是我哪一次讨了好处。陛下处处护着你,连我这个亲姐姐都比不过,你还不满意,还要怎样?”
元道月的语气满是委屈,想起自己被迫出宫,没有锦衣华服,没有奴婢仆从,在道观里清修三年。
“我不满意的地方可多了。”
谢柔徽微微一笑,不再理会,径直走过元道月。
元道月垂下头,肩膀不禁耸动,发丝落在她的脸颊两侧,掩住了脸上神情。
谢柔徽心中有了几分猜测,她转过拐角,不期然,有人在此等候。
“太后娘娘命奴婢再次等候,倘若是谢娘子先出来,请您过去一趟。”
一位面容严肃的年老宫女说道,毕恭毕敬。
谢柔徽凝眸望她。半晌,点了点头。
太后对她一向是很好的,还是她的亲姑母,谢柔徽不能不给她这个面子。
慈宁宫中满是花香,庭院中摆着一樽水缸,水面之上几叶莲花初绽,透露着淡淡的粉色。
水面之下,几尾红鲤游弋,摆动着尾巴,穿梭在碧绿的莲叶之间。
太后正坐在案几之后,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剥莲子,面前两个白瓷碗,一碗是雪白的莲子,一碗是碧绿的莲心。
见到谢柔徽走进来,太后微笑着道:“累了吧?”
她的语气温柔,如同家常之间的问话。一瞬间,仿佛没有身处富丽堂皇的宫殿,也没有身份地位之间的阻隔。
太后转头看向身旁的宫女,一个眼神,侍女心领神会,走了出去。
下一刻,手提着食盒的宫女鱼贯而入,寝殿里充盈着饭菜的香味,令人垂涎三尺。
折腾了一通,天色彻底漆黑。谢柔徽肚子里早已空空如也,看着一桌的美味菜肴,自然是食指大动。
“我不知晓你的口味,便叫膳房甜的咸的各做了几道,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太后轻声细语地道。
谢柔徽用膳的动作一顿,心中百感交集。
她来之前,心中已盘算过千万种应对的方法,只要太后提起华宁公主,自己一定让她铩羽而归。
但是一进来,太后不仅没有提及华宁公主,反而关心她饿不饿,饭菜合不合她的口味。
谢柔徽不害怕冷眼和嘲讽,也不害怕以权压人,反而会让她的斗志更加高昂。
可偏偏,太后什么都没有问。
谢柔徽吃着可口的饭菜,耳畔是太后的关心之语,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了。
她自小接触的大多是江湖人士,说话形式直来直去,甚少有如此润物细无声的关心,
“看来你喜欢吃甜的。”太后轻轻地道,转头吩咐侍女,“去把小厨房熬的莲子汤端上来。”
莲子汤的清香扑鼻而来,谢柔徽捧着瓷碗,怔怔不说话。
“小心烫。”太后提醒道。
“娘娘,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谢柔徽放下瓷碗,抬头道。
“一定需要一个理由吗?”太后微笑问道。
可是,难道真的有无缘无故的好吗,谢柔徽在心里发问。
“元曜待你之心,难道有什么理由吗?”
不,不一样。
“他……”因为他爱我。
谢柔徽的话说到一半,卡住了。
再也说不了口。
她竟然觉得元曜爱她,太荒谬了。
当初是他欺骗她,辜负她,伤害她。
一个人真心的爱另一个人,难道会故意欺骗她,辜负她,伤害她吗?
如果这是爱的话,也太可怕了吧。
她不要这样的爱。
七年前是,七年后依旧是。
可就像太后说的,如果非要有一个原因,除了这个原因,还会有别的吗?
谢柔徽垂下头,默默不语。
“这只手镯本来是一对。”太后抬起双手手腕,右腕上的玉镯散发着莹莹的光泽,左手确实光秃秃一片。
看着这只莹润的玉镯,谢柔徽竟然有几分眼熟,脑海中划过一道灵光,但始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左手的玉镯,我多年前给了陛下,是给他未来的妻子。”
太后指着空荡荡的左腕,解释道。
仿佛一道雷霆劈下,谢柔徽浑身僵硬,呆呆地看着太后,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什么话都说不出。
她想起来,左腕的这只镯子,她不仅见过,还曾经戴在手腕上。
最后,这只镯子被自己摔得粉碎。
谢柔徽以为自己记不得了,但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如同奔流的洪水,不可逆转。
元曜当时的神情,语气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
那时候,她太生气了,根本没有在意元曜的话。
所以,那时候他是真心的吗?
她一直以为,元曜只是像从前一样,欺骗自己,想要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
原来他是真心的。
只是这真心来得太晚了。
晚到她已经不需要了。
谢柔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慈宁宫的。等她回过神来,手腕上又重新戴上了一个镯子。
“这只镯子,原本是准备给华宁的,但与你也有些渊源,今日转赠给你,也是极好。”
太后轻柔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你与华宁,终归是……表姐妹。”说到最后,微微一顿,似乎难以启齿。
表姐妹。
谢柔徽笑了笑。
华宁公主自认为金枝玉叶,天潢贵胄,恐怕不乐意和自己这个出身乡野的鲁莽之人扯上关系。
恐怕要辜负太后的期望了。
我来了!
[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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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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