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一时静得只剩香灰轻落的细声。
叶绾绾把清水盏放稳。
她抬眼看向御前。
“陛下若信我一言。”
“就让我试一试。”
容霁安点了点头。
“准。”
小荷在后轻轻“嗯”了一声。
她把袖里的小旗往上一推。
旗杆贴住腕骨。
叶绾绾侧过身。
“去把我昨日晒的香草包取来。”
她没有抬嗓。
话却落得清楚。
近侍小宫女应声而去。
钱尚宫在帘后收住一口气。
“玩花样。”
有人低低嘀咕了一句。
“看她如何收场。”
另一人把笑藏进帕子里。
叶绾绾不理这些声。
她先把清水盏轻轻掠过汤口。
水面在蒸汽上收回一层薄雾。
她把那点雾凑近鼻尖。
“酸走在前。”
“苦压在底。”
她把两句轻话丢给自己。
御前的小太监把一只小铜片递过来。
铜片薄得像一片叶。
片背刻着极细的井字。
她指尖碰了一下。
“借它垫盏。”
“免得打滑。”
铜片落在案上时“嘡”的一声极轻。
门外的风正好从缝里探进一指。
铃“当”了一点又止住。
小宫女抱着一个布包小跑回来。
布包上压着两片晒透的柚皮。
叶绾绾接过包裹。
她把线头扯开一寸。
“别全开。”
“风会偷香。”
她用指腹在布里摸到薄荷与陈皮。
她挑了三片薄得透光的薄荷叶。
她又拈了两片边白已退的陈皮。
她把叶与皮摊在铜叶垫片上。
“先醒香。”
她把小盏里温水滴了一指在上头。
香气在热上打了个滚。
她把薄荷轻轻一掐。
“别狠。”
“要它出气。”
她把陈皮放到汤沿。
她没有立即投进去。
她先看火。
“火浅一线。”
她抬眼看帘后。
“请把炭面刮开一星。”
钱尚宫抬指示意。
副掌勺赶紧用铁钩拨了一下炭。
红从灰里冒出来一点点活。
汤面随之一松。
她把薄荷入汤。
“先轻。”
叶子一落。
蒸汽掠过叶面带了一缕凉甜。
她又把陈皮叠成细条。
“只给汤闻。”
她把陈皮贴着汤口绕了一圈。
她看那股苦意被薄荷的凉往边上推了半分。
她再把陈皮掐了一指投入汤里。
“别急。”
“等一息。”
殿中人都看她这一举一动。
扇子合了又开。
盏足落了又起。
谁也没再说话。
她把清水盏又悬在汤面上方。
水雾再次贴上来。
她闻了一口。
“好了一寸。”
她又低声道。
“再借盐柠一滴。”
小荷把小盅轻轻递过来。
“只一滴。”
她把盅口倾斜到勺背。
一滴光在勺背沿着弧滚下来。
她把那滴先抹在盏沿。
她又把勺背贴着汤面走了一圈。
酸往后退。
苦被压在陈皮底下睡了一下。
她把小旗在袖里轻轻一撑。
她示意副掌勺把汤离火半寸。
“让热自己睡下去。”
她把清水盏伸回案角。
她把铜叶垫片推近盏足。
“安。”
她吐出一个字。
容霁安把盏里的汤舀了一小口。
他没有立刻咽下。
他让汤在舌上走了一圈。
他喉结缓缓落下一寸。
他把盏放回去。
“躁则败事。”
他语气不重。
厅中却像一下子从弦上卸了半口力。
婕妤低声一叹。
“加了薄荷。”
“用的是陈皮。”
昭仪把扇面转到手背。
“老醋退了。”
“口干没了。”
贵人把筷子搁回玉箸。
“她总能拐个弯回来。”
钱尚宫的手在袖中紧了紧。
铃在腕骨上“当”的一声闷住。
她抬眼对上御前一瞬。
她把头垂得更低。
叶绾绾又把眼挪向第二席的清炒。
菜叶边还抱着那条白络。
她不去指人。
她只把方法放在案上。
“这一碟先温水洗去老醋的火气。”
她说话像往锅里添淡汤。
“再入白汤闪一闪。”
“收尾用柚皮丝一撮。”
“只要丝不见影。”
“就只留香,不留话。”
副掌勺抬头看帘里。
钱尚宫轻轻一点头。
他忙把碟端去后台。
热水过了一遭。
白汤走了一圈。
柚皮在掌心里揉出一线油光。
柚油被火一磕。
香就贴回了菜叶边。
再端上来时。
碟面不再带那一点脾气。
婕妤夹了一根叶梗。
她用舌面一压。
“嗯。”
她没抬眼。
她把筷尖又落到另一根上。
昭仪只抿了一口汤。
她把盏更近了一指。
“清。”
她只说了一个字。
贵人把扇沿轻碰碟边。
“这回肯吞了。”
她在帕后头轻轻道。
钱尚宫把呼吸放慢。
她把手心的汗悄悄擦到衣缝里。
她把一丝笑意捏成了规矩。
“诸位主子肯吃。”
“膳房就有脸。”
她把“脸”这个字说得不轻不重。
有人在席末强笑。
“叶妃果然有妙手。”
“妙手也要有好火。”
另一个人借笑递回一句。
叶绾绾不接。
她把目光垂在盏沿的水珠上。
水珠滚了一半。
她伸指在袖里按了按小秤砣。
她把心里那杆秤拨回中间。
容霁安看她这一小小的动作。
他把盏端起来。
他又饮了一小口。
“今日可记。”
他把一句平话落下。
钱尚宫俯身应声。
“谨记。”
她把“谨”字压低。
她把手一松。
袖里的铃终于不响了。
殿中气氛缓回一层。
丝竹又拾起了前段未完的调。
音线顺到金灯下去贴在玉阶边。
叶绾绾退回席位。
小荷替她把椅脚摆正。
“娘娘慢吞。”
小荷轻轻提醒。
她“嗯”了一声。
她把刚才没吃完的瓜子重新捻了一枚。
她把壳从指背上轻轻一掰。
“咔”的一声清清脆脆。
她瞥了一眼御案的汤口。
她在心里说了一句。
“这锅汤要是配碗米饭就好了。”
小荷离得近。
她听到了半句。
她忍不住在袖里弯了一下腰。
容霁安把盏放回。
他侧过脸看她。
“你刚说什么。”
叶绾绾抬眼。
她把瓜子壳推远了一点。
“臣妾说汤好了。”
“若配碗米饭。”
“就更好了。”
殿前有太监在笑。
笑声被他自己压回去了。
容霁安看着她。
他没让笑落出来。
他只是让目光暖了一分。
“若真散了。”
“朕倒未必觉得坏。”
他把盏边的一滴汤擦干净。
他让这句话像落在汤面上的一叶。
不沉。
也不漂。
婕妤低头取菜。
“散了也好。”
她把话压低了一指。
昭仪不应。
她把扇面往自己这边一挡。
贵人把杯中浮梅挟出。
梅肉在筷尖上抖了一下。
“有人要睡了。”
她看了一眼叶绾绾。
叶绾绾把小旗在袖里往上一顶又放下。
她在心里回道。
“我早就想睡了。”
钱尚宫向内使了个眼色。
副掌勺快步把一道点心换上。
“豆花换热。”
他在她斜对面放下盅。
豆香今次不涩。
叶绾绾闻了一下。
她把勺蘸了蘸。
她把味从舌尖引到喉根。
她没点破。
她只把勺放回盅边。
她让味自己落下去。
座中有人仍不服气。
“御前不过几味薄荷陈皮。”
“算不得大道。”
她把话说得轻。
“却叫人夸个不停。”
另一人接了半句。
“夸的不是菜。”
“是胆。”
帘后风掠过。
帘角触盏足“嗒”的一声。
钱尚宫把目光越过帘缝。
她看见叶绾绾指腹在桌面上敲了两点。
不像提醒。
更像给胃打拍子。
她收回眼。
她对自己把话咽了一半。
“她是嘴。”
“我还是秤。”
“秤要稳。”
席间慢慢散去喧杂。
酒过两巡。
各位主子各自敛笑。
容霁安把最后一口汤饮尽。
他起身。
他没有宣讲什么恩典。
他只对帘后一声。
“膳房。”
钱尚宫出列。
她跪。
“谨在。”
“细则。”
“明早呈。”
“是。”
他不再多言。
他袖口掠过案。
盏底留下一圈淡淡的水影。
他转身步出殿门。
门口的风撞铃一指。
铃“当”的声从高处落下来。
叶绾绾看着那圈水影。
她把目光收回。
她起身行礼。
“臣妾告退。”
她话一落。
她袖里的小旗轻轻碰了一下腕骨。
“咚”的一声只她自己听见。
小荷赶紧跟上。
她们从侧门绕出去。
廊心的风把火把的油香吹淡了一层。
地砖上有一点极细的红线头。
小荷低头看了一眼。
她用鞋尖把它拨到缝里。
叶绾绾没停。
她把钥匙串从袖里掏出来在掌心捂一捂。
金属的凉把宴中的躁气压下一点。
“回去煮粥。”
她把声音放得很低。
小荷“好”。
“要配那锅汤吗。”
“汤已经留在别人嘴里了。”
“我把粥留在自己肚里。”
她们转过回廊。
青石近处有一点铮亮的影。
像一片极薄的铜叶贴在门槛里。
叶绾绾看了一眼。
她没有伸手。
她只是把脚步放慢了半寸。
小荷以为她累了。
“娘娘歇一歇。”
“我不累。”
“我饿。”
小荷被她逗笑。
“我去先点火。”
“让风炉把喘匀。”
她们说着笑着回到清宁的小灶。
门一推就开。
屋里还有白日的余温。
风炉里灰下红还在。
银秤躺得很正。
直言小旗靠在盐罐旁。
钥匙钩上空了一指位置。
叶绾绾把钥匙挂回去。
“叮”的一声像一粒芝麻掉进瓷盏。
小荷去淘米。
水在盆里绕了一圈又一圈。
米香被手心搅动了一点。
叶绾绾把陈皮末拈了一撮。
她把那撮抛在风炉边。
“今晚它不进汤。”
“它只看火。”
小荷从灶边探出半个头。
“娘娘,您今日真有胆。”
“我有胃。”
“胃大就不怕。”
“那明日还要解围吗。”
“明日看睡。”
她把手按在粥锅的盖上。
盖沿微微颤了一下。
她把耳贴去听。
“粥在笑。”
小荷也把耳朵贴过去。
“我也听到了。”
“像铃。”
“不像铃。”
“像盐。”
叶绾绾把嘴角压了一点。
“盐沉底。”
“话在上。”
“今夜让话睡。”
小荷“嗯”。
她把灯芯剪短了一分。
火焰立起一缕更稳的亮。
窗纸被风轻轻顶了一下又放下。
门缝外像有什么细物轻轻碰了一下石沿。
“嘡”的一声轻得极轻。
叶绾绾没有回头。
她把粥开了一盏。
她尝了一口。
她把碗递给小荷。
“你先。”
“娘娘先。”
“我在宴上已经吃饱了眼。”
“我现在要吃饱嘴。”
小荷被她逗得直笑。
粥香在屋里绕了一圈。
风炉也像把气吐顺了。
钥匙串在钩上慢慢晃了一下。
“叮”的声敲在墙上又散开。
叶绾绾靠着矮榻坐下。
她把小旗横在膝上。
她把秤砣捧在掌心。
红线还紧。
她不拆。
她只是让掌心的热透过去。
“今天的汤安。”
“明天的盐安。”
“就行。”
小荷在灶前轻轻应着。
“就行。”
廊外的铃被风拨了一下。
“当”的声落进夜里。
那片贴在门槛里的薄铜叶跟着轻轻抖了一抖。
它像一条小鱼的鳞。
它没有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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