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条幽深的胡同,就到了张伦每天和李来奇说再见的地方。
跟李来奇说再见很容易,因为第二天又能准时见面,但想起下午夏凡送许多多走时的离别场面,张伦的心里不免有些担心,害怕许多多会再次一声不响地消失好几天。
“大奇,你说……许多多没事吧?”
“我觉得应该没事,夏凡送的她,你还担心什么呢?”
张伦其实更多的是后悔,后悔下午没有再争取一下,就算不能单独去送许多多,跟夏凡一起送也是好的呀!
别看这一路上张伦也都说说笑笑,但他的心里始终有放不下的牵挂:唉!也不知道多多现在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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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火炉旁,一双表面泛着点点污渍的白色棉鞋冒着淡淡的白汽,就像田野中升起的袅袅炊烟,仔细看更像是快要燃尽的蜡烛,以最后一缕青烟宣告自己的消亡。
许多多看着这些白汽入神,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
“多多!”
许妈妈的声音突然从她的背后传来,许多多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妈,你怎么起来了?”
“多多,什么东西糊了?”
眼神还有点儿飘忽的许多多瞬间清醒,低头一看,炉盘上的馒头片竟然冒起了烟。她也顾不上解释了,赶紧用筷子把烤糊的馒头片拣了出来。
“这还咋吃呀?都糊成这样了,”许多多看着盘子里黑一片白一片的东西,感觉很是心疼,但更多的是担心妈妈的健康,“妈,这个就别吃了,扔了吧。你稍等一会儿,我再烤一个。”
说完,她转身就要处理掉这盘满身污点的食物,却被妈妈伸手拦了下来。
“这么好的粮食怎么能扔呢?这是糊了,又不是坏了,”妈妈说着拿起一个馒头片,用手把黑的地方抠了抠,然后又用嘴使劲吹了两下,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没事,能吃。”
在妈妈的坚持下,那些烤糊的馒头片一个也不少地出现在了餐桌上。
许多多学着妈妈的样子把馒头片上的糊渣抠掉,虽然不能全都抠干净,但也留下了大部分,至少没造成不必要的浪费。
“多多,快趁热吃啊,一会儿菜凉了。”
听到这句话,许多多心里有些纳闷,以往都是自己催妈妈吃饭,今天怎么就突然换过来了呢?
这些日子以来,许多多第一次看见妈妈这么有胃口,大口大口地吃着炖菜,就连烤糊的馒头片的苦味,她好像一点儿都没有尝出来,竟然还吃得津津有味,一直说好吃,有股甜味。
据她观察,妈妈的变化不止如此。
之前只要一吃饭就会陷入无尽的沉默,怎么叫都不会答应,但是今天她的话明显变多了。
“你舅妈做的炖菜太好吃了,等下次她再送来,给你胖婶也送点过去,让他们也尝尝你舅妈的手艺。”
“你胖婶可是个好人啊!帮咱们家忙前忙后的,没少出了力。”
“等你过去送炖菜的时候,顺便好好谢谢人家。”
……
许妈妈说了好多话,许多多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狠狠地咬了一口带着糊渣的馒头片,硬是把苦涩嚼烂咽了下去。
看到妈妈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许多多自己的心情也好了一些,她忽然觉得这漫漫长夜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这么多天来终于可以睡上一个安稳觉了。
冬天的夜很长,孤独的夜更长。
同样的冬夜,有人难得睡了个好觉,有人却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恨不得快点儿到第二天,只要能见到想见的人,心里才能好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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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滦中的自行车棚里,上学的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进来存车,虽然棚顶上挂着两盏灯照明,但昏暗的光线非但没能驱散夜色,反而显得车棚被四面八方无尽的黑暗笼罩着。
影影绰绰的人流中,两个结伴而行的人从黑暗中走了进来,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敏捷利落一个木然迟钝,好像来自不同的世界。
李来奇发觉张伦一路上沉默寡言,还总是低着头,于是问道:“你今天怎么没精打采的?”
“别提了,昨天晚上失眠了,”张伦大嘴一张,打了一个大规模的哈欠,“一晚上没怎么睡。”
李来奇憋住没笑,“我没听错吧?你失眠?!简直是天方夜谭。”
放在平时,张伦怎么说也得反讽上两句,然而这次好像真的没有精力与李来奇周旋,只好装作没听见一样。
进了高一年级的停车区,张伦慢吞吞地跟在李来奇的后面,走着走着刚好听到两个人一边停车一边饶有兴致地聊着天。
“诶,你听说了吗?前几天粮食局有个叫许新安的人,偷粮库的粮食出去倒卖,结果被砸死了。”
“我跟你说,这种人死有余辜,头上三尺有神明,这就是报应。”
“可不是嘛!死了都算便宜他了,要是不死,少说也得蹲上几年大狱。”
“据说他有个女儿在滦中上高一呢!”
“看她爸这样,这女生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哐当——
不知道萎靡的张伦哪里来的力气,抬起自己的自行车又狠狠地摔在地上,巨大的声响把专注于聊天的那两个小子吓了一跳,扭头就看见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有一张横眉冷目的脸。
“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张伦怒斥道。
其中胖一点儿的同学立刻回击,不屑地说:“关你屁事啊!你是谁呀?”
瘦一点儿的同学仔细观察了一下张伦,见这人气势汹汹,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指定是有点儿什么毛病。
胖同学撸胳膊挽袖子要上去碰一碰,让他一把拦了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说道:“你是哪个班的?这是三班的停车区,赶紧走赶紧走。”
张伦刚要继续和他们理论,可是转念一想:三班?一定又是武晟那个混蛋搞的鬼!
一念闪过,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突然扔下自行车,上前推开挡在前面的两个人,一头扎进黑暗中不见了踪影。
二人大骂:“你他妈有病吧!”
这一幕刚好被停完车的李来奇看见,他不晓得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张伦和那两个人吵吵了两句什么东西,然后人就跑了出去。
直觉告诉他,事情似乎不太妙。
他赶紧过去拿上张伦落下的书包,匆匆跟那两个人说了声抱歉,就冲着张伦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借着教室窗户投射出来的灯光,李来奇勉强看见一个黑影迅速穿过人群跑进了教学楼,他根本就追不上,再加上自己还背着两个重重的书包,只能“望伦兴叹”。
他正准备加速,突然被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拉住,强行停了下来。
“张伦这是怎么了?”
说话的是赵亮,他刚才差点儿被飞奔而过的张伦撞到,多亏他的刹车好使,不然真就“人仰车翻”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得赶紧过去看看。”
李来奇着急要走,不料又被赵亮拦下。
“等等,你先听我说句话,有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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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晟,你给我出来。”
张伦在走廊里疾步如风,还没等走到003班门口,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也许是这呼喊声太过有感召力,003班任何一个人听见了都会主动告诉武晟,“外面有人找你,你快出去看看。”
说来也巧,俩人刚好在班级门口碰了个正着。
“武晟,是不是你又在嚼舌根?你还没完了是吧?我警告你,再让我听到你胡说八道,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张伦是真急眼了,一口气下来连磕巴都没打一下,便表达完了对武晟发自肺腑的控诉。
面对火急火燎的张伦,武晟却异常冷静,“张伦,你冤枉我了,这回可真不是我说的!”
“我亲耳听见你们班的人在那传闲话,不是你就有鬼了。”
武晟耸耸肩,双手一摊,“信不信由你咯。”
口舌上的争论暂时告一段落,但俩人的眼神却还在互相较着劲,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两个单眼皮小眼睛的男生愣是要比一比谁的眼珠子更大更圆,谁先眨眼谁输。
临近上课,路过的同学虽然不能驻足观看,但也纷纷放慢脚步侧目而视,好像在看街头卖艺一样,一路走一路看,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精彩情节。
这时,李来奇和赵亮终于赶了过来,迅速跑到张伦的身边,二话不说就要把他架走。
“放开我,我不走,我要让他跟我说清楚。”
“先跟我们回去,咱们回去再说。”李来奇急忙道。
“我不走,放开,放开我。”张伦拼命挣扎。
当一个人不顾一切的时候,他爆发出来的力量真的是太大了,不要说两个人,就算是四个人也未必能拽得动他。
正闹得鸡飞狗跳,一胖一瘦的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走到张牙舞爪、大呼小叫的张伦面前的时候,忽然感觉这个人看着好像有点儿眼熟。
“诶?这不是刚才多管闲事的那小子么?”
“就是呀,怎么又跑这闹事来了?”
张伦苦于手上没有证据能一下子拿住这个嘴硬的武晟,正当一筹莫展的时候,居然就来了两个可以给武晟盖棺定论的“锤头”。看到这两个人,张伦的眼睛直放光,心中暗暗高兴:真是想吃冰下雹子,想什么来什么。
他用力一甩胳膊,挣脱了束缚,上前一手一个把那两个人全都拉住,激动地说:“你俩来得正好。”
俩人面面相觑十分不解,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不过是聊个天看个热闹而已,怎么老有这个人冒出来搅和呢?
“实话实说,你俩刚才在车棚里说的那个事,是谁告诉你们的?”
俩人看看精神亢奋的张伦,又看看不露声色的武晟,再看看这个混乱不堪的场面,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个事?什么意思啊?”
“就是有人在粮库偷东西被砸死的那个事,你就说,是不是我告诉你们的吧?”武晟突然接过话茬,直接把问题简化到了极致。
“不是呀!”胖同学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不是他?那是谁说的?”张伦半信半疑。
在车棚时,最先提到这个事情的瘦同学郑重其事地说道:“不是谁说的,公安局门口的告示栏里就是那么写的,昨天下午贴出来的公告,不信你自己看看去。”
“再说了,这事还用得着谁告诉吗?恐怕整个东滦镇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吧!”胖同学附和道。
果真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呐!
从胖瘦两个同学这里给张伦点燃的怒火,最终还是被他俩亲手浇灭了,而且灭得那叫一个彻底,浇得张伦那叫一个透心凉。
张伦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武晟则是露出了颇为得意的神色。
他歪着脑袋,斜眼看着张伦,拿腔拿调地说:“怎么样,张伦?你不相信我也就罢了,还冤枉我?你是真不识好歹呀!”
就这样被武晟当面羞辱,张伦沉默了,他仿佛在某一刻体会到了李来奇当年所承受的窘迫。
那种气愤,那种不甘……想要抗争,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困住了身体无法挣脱,甚至连发声都被无情地压制,世间怎会有如此的苦不堪言!
李来奇也感受到了张伦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寒意,那是耻辱与绝望的气息。
确定张伦已经没有反抗的力气了,李来奇用眼神示意赵亮,趁现在赶紧把他拖回去。
他们一个搂肩一个抱腰,准备迅速撤离。
“站住!”武晟突然喊道,声音不大气场却不小,“就这么走了,不太合适吧?”
“你还想干什么?”看见武晟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李来奇更是心生厌恶,要不是为了张伦,他早就憋不住了。
“他冤枉我了,让他给我当面道歉,这个要求不过分吧?”武晟的脸逐渐扭曲,语气也越发强硬,言语间可以感觉得到他不想留任何的余地,“不然的话,我跟他没完!”
如果说过去的那个武晟,李来奇还算熟悉的话,那现在的这个武晟,李来奇真的感觉好陌生,有时甚至可以说已经彻底不认识了。
“有完没完你能把我咋地?”
不知道张伦是什么时候恢复过来的,又被武晟的一句话点燃,要不是李来奇和赵亮提前控制住了他,说不定武晟的脸早已经挨上一拳了。
“你打我呀,打我,来,打我打我……”武晟更是丝毫不惧,挺着胸膛不断地往前凑,就像在挑逗一只被激怒的大猩猩。
“你们干什么呢?”
一个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伴着走廊空旷的回响进入大家的耳朵。
神奇的是,这声音就像是按下了遥控器上的暂停键,瞬间就让怒不可遏的大猩猩失去了兽性,乖乖地低下了头。
武晟则不以为然,继续肆无忌惮地叫嚣着,他并不知道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
“同学,小小年纪火气怎么这么大?”
一只大手消无声息地按在武晟的肩头,他原本躁动的身体被迫安静了下来。
恢复到了平常的样子之后,武晟竟然有那么一点儿心虚,于是猛地一回头,“石……石老师!”
怪不得张伦、李来奇和赵亮早早地就立定站好,原来他们太熟悉这个声音了。一听就知道,自己离挨训不远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石高峰问道。
吵架的时候嘴倒是挺快,可到了该说正经事的时候,张伦的发声器官就彻底报废了,连带着脑子也跟着一起短路。
他说不出来,有人可说得出来。
“石老师,他们冤枉我,我什么都没干,非说我嚼舌根子传闲话。而且看我好欺负,还要动手打我,我爸我妈都没打过我,吓得我心脏病都快犯了,我从小就身体不好……”说着说着,武晟的声音逐渐有些颤抖,感觉委屈地马上就要哭出来。
对面那哥仨看着好像无动于衷,其实一个个都恨得咬牙切齿。
最令人感到气愤的是,武晟这小子张嘴就来,仗着自己有点儿理,竟然把劝架的李来奇和赵亮全都拉进来垫脚。“一石三鸟”想把他们赶尽杀绝,叵测用心何其毒也。
听完武晟声情并茂地控诉,石高峰拍了拍他的肩膀,“都是大小伙子了,怎么还哭哭唧唧的呢?行了,快回去上课吧,我回去好好批评批评他们几个。”
在石高峰的劝解下,武晟没有继续酝酿伤心的眼泪,继而收起惺惺作态的演技,用再真实不过的狠毒眼神,盯着张伦和李来奇,直到走进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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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了这么大的劲,非但没堵上武晟的嘴,张伦还落下了一个“纵曲枉直”的口实。
他没有料到,时隔三年,自己最终还是栽到了武晟的手上。
难倒这次真的是冤枉他了?李来奇心中直犯嘀咕。
可是,好人怎么会冤枉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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