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顾俭故地重游,庄榆躺在她曾经睡过一次的房间里,意识伴随着酒精抽离身体,想起了被她封存许久的从前。
高中同学三年,她跟顾俭并不是一开始关系就很好。
如果有人问庄榆,高一那一年想到顾俭是什么感觉。
庄榆大约会回答:心跳加速、脸颊发烫、呼吸不畅。
2012年的夏天,发生了两件对庄榆来言至关重要的事。
庄榆的小学和初中三年,因为哮喘几乎没怎么认真上过体育课,更不要说跑步。
只是等到中考前体检,庄榆才得知一件相当戏剧性的事,那就是她当年的咳嗽可能只是小毛病,并没有到哮喘那么夸张。只是因为庄榆的奶奶当初是哮喘去世,所以没有人怀疑是误诊。
时隔多年发现自己拥有健全的体魄固然是件好事,但是从前因为身体关系省掉的各种体能训练,都回来了。
庄榆因为“哮喘”从小运动就少,再加上心理暗示,根本跑不快,哪怕跑五百米都脸红心跳、气喘吁吁。
钟小岚知道她的体育水平,找借口帮她躲掉了军训,奈何高一正式入学后,枫中换了校长,大刀阔斧地开始抓音体美。
每天早上两节课以后的大课间,也不再是可以划水的《舞动青春》,而是惨无人道的跑操场,这对庄榆来说简直是一场噩耗。
她原本在队伍中间,但因为跑着跑着就气喘吁吁,总是慢慢掉队到后面,有时甚至落到了后面那个班的队伍……
顾俭是她班里的体委,他从小就喜欢各种运动,跑这点对他来说热身都不算,他一直轻松地在前面领队,压根没有关注到后面的状况,等跑完一圈后,才看到站在国旗下不远处的班主任对他狂使眼色,示意他往后看。
顾俭这才注意到队伍最后还有一个拖后腿的。
跑操结束以后,顾俭和庄榆二人被班主任叫去了办公室。
办公室内,两个人隔着一点距离,一个事不关己,一个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老师,我之前没怎么上过体育课,也没怎么跑过步,跑不快……”
自习课时抓住机会就跟身边的女生传纸条的庄榆看起来完全蔫吧,毫无往常的活力四射。
班主任朱老师早就听庄榆的妈妈说过这件事,再见庄榆那没跑半圈就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自然不会怀疑。
“年级主任今天点名批评我们班,说我们班的队伍都要跑到十一班那边去了,奇奇怪怪,毫无组织和纪律。”她话风一转,看向顾俭,“顾俭,你是体委,又是副班长,平时要多关注集体,不能说,啊我腿长跑得快,在前面帅帅酷酷地跑就行了,你也要管管后面的同学。今天我们已经被年级主任盯住了,以后跑操的时候,庄榆就交给你了。”
……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班主任办公室,顾俭走在前面,面上还带着从天而降一个甩不掉的包袱的莫名,脚步都透着淡淡的无语。
“不好意思。”庄榆跟在他身后垂头道,“我明天一定会很努力很努力地跑的。”
顾俭原本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连跑步都不会,回过头,就看到一颗圆圆的脑袋低下去了。
那一天空气燥热,晴空万里,站在楼道内的顾俭还以为这只是校园生活里再普通不过的小插曲。
第二天,庄榆已经很自觉地从队伍的前列跑到了后面。班里最高的男生是她的小学同学,见她过来老是回头笑她。
“哎呦,过来啦。”
庄榆瞪了他一眼,“你走开吧。”
她远远地看到顾俭站在队伍的前列,心里很是窘迫。想到班主任说的要把她丢给他监督,更是压力巨大。
她今天专门换了一双专业跑鞋,是昨晚对着钟小岚撒娇卖俏求她买的,就差在地上打滚了。
庄榆希望自己的两条腿子在工具的加持下能争气一点,奈何从来不是鞋的问题,庄榆刚跑完一圈后,喉咙隐隐有种吞刀片的感觉。
心跳声也越来越大,砰砰砰砰,就像戴着扩音器听鼓响。
她努力跟上队伍,脑子飞到天外开始恨全世界,恨误诊的医生毁了她一辈子,恨校长让她熬夜学习还不算,连课间都不放过她……
她感觉到自己的小学同学离她越来越远,她好像又要跑进后面那个班的队伍里了。
不然装晕算了,省得连累班主任被年级主任批评,万一被扣奖金就不好了,庄榆正盘算着在哪里晕以什么姿势晕比较合适,刚想抚住胸口展露出虚弱的姿态,还没来得及倒下,就看到顾俭竟然迈着长腿跑出了队伍,他今天穿上了秋季校服,在人群里突兀又显眼。
庄榆看他在原地跑了几步后,不留痕迹地黑着脸跑到了她的身边。
“啊,顾俭……”她说话断断续续的。
顾俭在她身边匀速地跑,看她手已经在胸口,问道:“跑不动了?”
庄榆点头,一圈半了,身体感觉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而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散步。
“我今天能不能先不跑了?”她喘了一口气,好像又要和11班的体委并排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顾俭一脸犹豫但是又无可奈何地将他的右手递了过来。
庄榆低头一看,发现他把手放在了袖子里。
他终于明白顾俭今天为什么穿着秋季校服了,他打算让她拽着他的袖口跑。
“我带着你。”他别扭地说,“快点拉着。”
庄榆知道对方并非出于自愿,完全是屈服于班主任的要求,他脸上的被迫不加掩饰,但还是想也没想地拽住顾俭的袖口。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庄榆竟然真的觉得自己好像被顾俭拖拉着往前跑,没那么累了。
这样的小动作,在随动作飞扬的衣袖里并没有被任何人注意。
接下来的每一个跑操的日子,顾俭都会在庄榆跑到第二圈的时候出现,然后大发慈悲地递出他的一角衣袖,任凭那段衣袖在庄榆手里变形,支撑着她坚持完这份当代中学生酷刑。
后来时间久了,虽然他们在其他时间里并不会多说什么话,但是庄榆还是觉得跟顾俭熟悉了一点,进教室碰上他的时候会对他笑一下以示友好。
原来只好意思拉一点袖子,有一次,顾俭跑到一圈半才来,她看到他霎时间像是看到了亲人,手拉得太过用力,差点把顾俭的外套给扯了下来,连带着里面的衬衫也被带着拉开了一点。
顾俭的肩膀瞬间露了一半,“花容失色”,“诶!”
庄榆被他的反应吓得松开了手。
站在前面的同学看热闹似的回过了头,“体委在这里宽衣解带呢?脱给谁看的啊。”
顾俭被他那张故意做作的脸惹出了笑意,笑着说了一句:“滚。”
很快把衣服理好,顾俭旁若无人地将自己的衣袖递到了庄榆手里。
“给你。”他忍不住又低头看她一眼,小声地说, “差点被你害得走光。”
“我不是故意的。”庄榆想也没想地揪住了他的袖子,也小声回,“谁让你今天来那么迟。”
顾俭没有看她,没被牵着的那只手莫名其妙地拽了拽校服,拽完又用手背碰了一下鼻子,过了一会儿才状似无意地解释:“体育老师把我叫过去了,明天不会了。”
就这样从夏天走到冬天,庄榆很快已经到了不用再拉着顾俭的袖子,就可以跑完三圈操场的程度。
不过每到跑操时,顾俭还是惯性地在她身边,以一个很均匀的并不算快的速度跑完。
那一次跑完以后,庄榆兴奋地就像拿到了奥运冠军。
“顾俭,我今天都没有拉你就跑完了!”
顾俭见她难得跑完操,脸没有红得像是随时要晕厥,天也不再那么热,偶尔有枫叶落下。
“嗯,你很厉害。”
庄榆心生雀跃,相当解脱地说:“下面,你就不用因为害怕我掉队,一直陪我在后面跑了。”
顾俭望向她没说话,像没理解她的话似的。
“你后面可以在前面带队啦,别的班的体委,不都是在最开头带队的嘛。”庄榆心情大好,看起来急不可耐地想要摆脱现状,“我也要到前面跑了,你终于可以跟班主任交差了。”
顾俭神情有些微妙,他看她一眼没说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庄榆觉得他这个反应看起来没有很满意,终于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谢谢你。”她有眼色地开始感恩。
没有顾俭,这些日子她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麻烦了人家这么久,不说谢谢也太没礼貌了。
顾俭依然还是那副样子,酷酷地说了一句“不用谢”就走了。
下一个星期一,庄榆高高兴兴地站回了原来的位置,和同桌徐秋站到了一排。
“你今天不用在最后跑了?”
“对啊。”庄榆一脸轻松,整个人焕然一新。
“哈哈哈,我还以为每天有顾俭陪你跑,你很开心呢。”
庄榆瞬间用一种“你疯了吧我又不是神经病”的眼神看向同桌。
“怎么可能?”她的眼睛因为难以置信瞪得很大。
“他算是我们班最帅的了吧,而且衣服好干净,路过他身边还香香的,不像我们班其他男生,像是从臭水沟里捞出来的,呕。”
庄榆承认顾俭确实很好闻,每次她气喘到呼吸不畅的时候,微风拂过,好像都能闻到很淡的白花香,闻到这个味道时,思绪仿佛可以从“要跑死在操场”的恐惧里抽离。
之前有次跑完步,她下意识地闻了一下手掌心,总觉得是顾俭袖子上的香味沾上了她,就看到他眼神相当怪异地望向自己,就好像她做了什么奇怪的事,害得她没好意思追问他究竟用的什么洗衣粉。
不过关于顾俭究竟帅不帅这件事,她从未想过。
“再好看的一张脸,如果每一天都要监督你跑步,看了都会害怕吧。”庄榆诚实地说,“而且被人陪着跑步,多丢人,谁会喜欢有人看自己丢人!”
总结起来:就算美色当前,也是无福消受。
徐秋听到以后笑疯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的吗?”
庄榆觉得跑步的时候看到顾俭就像人到高原吸上的氧气瓶,但是没有人真的会喜欢高原反应。
“我看到他心跳就加速,呼吸就不畅,现在不用在最后跑步,我好幸福。顾俭肯定也很烦我。”
“他说的吗?可是,前几天你刚跟我一起跑的那天,他跑到后头,好像因为没看到你,又环着我们班跑了一周,我还以为他是怕你晕倒,在找你呢。”徐秋一脸八卦。
庄榆觉得她真的疯了,“徐秋,你小声点,别害我……你看个偶像剧就觉得女主和男主戏外也在一起就罢了,怎么还能想到这里来……想也知道他肯定是为了庆祝终于不用被迫拉着我跑步,就像那些打篮球踢足球的男的,赢了比赛,不是都会全场发疯跑吗?好像还有人会撕衣服或者在地上乱爬呢。”
顾俭的庆祝方式算很文明了。
而这个时候,顾俭的目光也穿过一众人落到了她的身上。
……
庄榆从久远的记忆中醒来时,喉咙一阵灼烧感,头也像被人一闷棍子给打了。
她咳了两声,费力地睁开眼,双手按了按太阳穴后,唰一下从床上翻起来。
借助飘窗那处没被窗帘遮挡的缝隙透出的光线,庄榆惊悚地发现身上已经换上了绝不属于她的略大的灰蓝色睡衣套装。
而这房间既不是方婧给她开的酒店房间,也不是她租的二手房,更不是钟女士买的房子。
只是庄榆没来得及心惊肉跳几秒,就感觉这屋内的陈设很眼熟。
怎么会……那么眼熟?就好像很久之前在这里住过似的。
等到庄榆转过头看到窗外窗帘的一角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底也袭来更为强烈的窒息。
现代鬼故事——这是顾俭的家。
高中毕业之后,几个同学曾经报了旅行团一起去爬山,旅游大巴车起始地离顾俭家很近,顾俭就让他们几个人在他家住下。
不过那次顾俭没去,因为他已经提前和家人约好去春城。
当时,庄榆就是睡的这个房间,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竟然还能记得只住过一次的房间,而这房间的陈设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什么变化。
她低头看自己身上的全新睡衣,在知道这是顾俭家以后,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也就荡然无存。
衣服大约是顾俭家的阿姨帮她换上的。
庄榆坐在床上,脑子是宿醉后的迟钝。她昨晚并没有完全断片,她甚至记得自己被扶着进了顾俭的车,饭局的最后还好声好气地对他笑了,无语……她怎么想的,酒水把绝交后的记忆给冲淡了?
就在这时,卧室门被人从外面敲了一下。
“庄榆,醒了就出来吃早餐。”
是顾俭的声音。大约是听到了她在房间里的声响。
“好。”庄榆硬着头皮应声,四处找自己的衣服,就听到顾俭还在门外,并未离开。
“衣服已经烘干好,你先穿睡衣出来吃饭。”
“知道了。”
庄榆手忙脚乱地下了床,在卧室自带的洗手间里简单地洗漱了一下。
她当然记得这间房间自带卫浴,因为那时候他们几个同学来到顾俭家,在得知除了顾俭和父母的房间自带卫浴后,还有一间客房也有,大家都开始争相抢起这个房间。
当时庄榆装可怜说自己还没有住过带卫浴的房间,这话是事实,但是她也只是说着玩,毕竟什么房间不是住,不过最后顾俭还是以“庄榆是路痴,住别的房间,半夜出来就回不来了”这样荒谬且无逻辑的理由把这个房间给了她。
那个时候,庄榆把顾俭对自己的好当作是习以为常的事,但是哪有习以为常的好,连亲人都不一定会给予这样长久的感情,只是这个道理,庄榆懂得相当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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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榆住的那间卧室在二楼,顾俭家的二楼自带餐厅,其实一楼的餐厅更大,大约是怕她尴尬,顾俭将饭菜都放在了二楼餐桌上。
都是很家常的早餐,有庄榆很喜欢的碳水。庄榆其实想说,昨天他把她送到酒店就好,但是这样大约有些不识好歹。已经这样了,还是体面地吃完这餐饭再做彻底的道别,她没有跟绝交旧友“再续前缘”的想法。
“不知道你口味有没有什么变化,就让阿姨简单弄了一点。”
“麻烦你了。”
顾俭没有接她的话,顿了两秒后,淡笑着说:“阿姨还记得你的口味,说那一次早上,她做的饭,你吃得最多。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还合不合你的胃口。”
“看起来还是很好吃。”她局促地说,心里忍不住恶意揣测,顾俭说她最能吃是不是想看她尴尬,这人好像变坏了。
不过,等庄榆看着粥碗里自己模糊的倒影,突然想起昨晚自己半醉半醒的时候,似乎有什么堪称荒唐的事发生过。
她就是做梦都没有做过太过于清奇的梦,不至于吧。
庄榆喝了一口粥后,犹豫着夹起来一个饺子,余光悄悄地偷觑了顾俭一眼,就看到顾俭将醋盘推到了她面前,示意她蘸着吃。
随后,他光明正大地对上她的视线,语气自然:
“你没记错,我昨晚确实和你求婚了。”
顾俭说到这里顿了一秒,他直直地盯着她看:“你也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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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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