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玉夫人后,方去尽就在心神不宁,是的,就是心神不宁,虽然他一直闭口不语什么都没说,一如往常在班车上刷题背书,但方绝女还是从他并不平稳的嗓音和断裂的笔画里,品味出一丝不同寻常的焦虑和紧迫。
作为朝夕相处的家人,她或许知道弟弟异常的原因,就像初三中考那时候一样,可她害怕有些事情重蹈覆辙,此刻也只能任由这个可怜弟弟在心里独自挣扎。
通往方家村的那道长达十公里的盘山公路上没做围栏,石子儿滚落崖边的沙沙音惊动了星夜,方绝女右肩头忽然被抓,她吓了一跳,转过身把手电筒的光打在方去尽的脸上,“干什么。”
方去尽下意识遮挡眼前的光,右手也没松开,将人朝自己按近了些,“你走进来些,万一摔下去怎么办。”
方绝女拐了个弯,干脆和方去尽交换了个位置,保持着距离继续走着。方去尽落半步在姐姐身后,踩着地上的黑影,小心问道:“姐姐你想过考什么大学吗?”
“清华,北大。”
“都在北京,离这里很远啊......”
他又问,“那姐姐有想学的专业吗?”
“不知道想学什么,我只会种地,不对,阿爸已经不种地了,我也不记得怎么弄了。”
方去尽笑着给她提建议,语速越来越快,情绪也在高昂,“姐姐可以学医啊,救死扶伤挺不错的,当老师也可以,算是个稳定的工作,科学家也好,你不是很喜欢化学吗?啊...还有计算机,这几年互联网一直在发展吧,虽然没亲眼见过,但这个专业和互联网关系匪浅,未来有很大的优势呢。”
“......”
少年身姿颀长,突然跑到姐姐面前站定,顶着手电筒的光,更为漆黑的身影被拉至目光不及的地方,似是要将人笼罩起来,“姐姐你以后到底想做什么啊,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其实没想过那么多,等老师安排人讲解完热门专业,我再告诉你,行不行。”
他颇有种誓不罢休的意思,抵在方绝女面前不肯让人再多走一步,一明一暗下,两人焦灼地对视了几分钟,最后是方绝女先说话。
“我不告诉你又如何呢?你不想让我离开你有得是办法,把我关在房间里不让我去考试?篡改我的志愿,让我落选?撕掉我的录取通知书?这些事情你早在初二的时候就做的驾轻就熟,我防备你很奇怪吗?”
几句话把气氛搅得更加剑拔弩张,方去尽这才意识到自己试探的行为做得过犹不及了,旧事重提不是好预兆,他连忙握住姐姐手,要跟她道歉,但方绝女只将手电筒交到他手里,冷冰冰地宣布,“以后我们还是各走各的。”
随后越过方去尽的身体离开。
刺眼的白光将他的孤独无助暴露无遗,方去尽木楞地转过身,只能看见姐姐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又把事情搞砸了,明明他们都和好一年了,现在又把关系降至冰点,他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摸黑回到家的方绝女,刚踏入前院就听见女人绝望的哭声从角落的柴房里传来,她小心谨慎地靠近,抬手开门的动作扑了个空,只摸到一些尖锐的木板毛边。
“滚——”
“阿妈,是我...”
凭记忆拿到灯盏和火机,方绝女边点灯边向角落里的女人靠近,但她蹲下身刚放好油灯,右脸就被猝不及防打偏。
她惊讶地抚上侧脸,用指腹安慰肿痛的皮肉,慢慢回过头借着微弱的烛火看清了这个被囚禁的女人的现状——身上沾满粘稠腥臭的浊液,苍白的面容上被拳打脚踢后的淤青分外明显,一双炯炯有神的怒目,憎恶地盯着自己。
“我给你烧水洗澡。”
柴房的门被破开已经不安全了,方绝女拆掉土墙上的锁链,将人拦腰抱起往自己房间里送,她在山野里长大,什么人脏活重活没干过,抱起一个腿脚不便骨瘦如柴的成年女人也没什么问题。
但她阿妈腿不能踹不能挣扎了,手和嘴却没忘记往她脸上抓挠啃咬。
蹲在地上传火的时候,血珠顺着她的下颌滴落,晚点回来的方去尽不敢和她说话,放好木柴尝试去修门。
屋子里只剩一点黄光和干柴爆破声。
.......
成日只睡四五个小时,身体怎么受得住,想着正好中秋佳节,放三天假,方绝女第二天一觉睡到大天亮才醒。
厨房里乌烟瘴气的,她挥了挥面前的烟气,站在门口,正好看见一颗毛茸茸在灶台下左摇右晃,“你在搞什么。”
见姐姐和自己说话,方去尽那双圆润的眼珠骤亮,灰头土脸的,一手一根粗柴火像个怪兽一样站起来,“我在做饭...姐姐你明年去读大学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我得自己学着做饭。”
方绝女自上而下扫了他一眼,越过身把后门打开,“不通风等着二氧化碳中毒吗?”
方去尽,“哦。”
方绝女靠着门框咬着牙刷,看着方去尽蹲灶口那瞎特么乱塞干柴,乌烟从后门上方,擦着脑门边儿往外滚滚翻涌,“你全塞满了,里面的空气能流通吗?”
“哦。”默默抽出两根。
见火生起来了,方绝女三两下刷完牙,拿上镰刀和菜篮上后面山坡上挖菜,房子后面的菜园子是她自己种,不种不行啊,本来就没多少米吃,再不种点菜,真得去嚼树皮。
“红薯叶容易熟,煮不了那么久,丢稀饭里五六分钟就行了。”
“红薯离火远些烤,不用灶的时候,埋进碳里等你想起的时候就熟了。”
看方去尽搞那点饭硬是只有那么费劲了,但方绝女也不帮忙,口头说两句就忙着去揭纸——就是方去尽之前在门口撕树皮弄得草纸——绑起来一看,足足有十六捆,一捆一块,嘿嘿,大丰收。
历经一小时,可算把饭端出来了,给阿妈喂饭一直都是方绝女在负责,今天她也一如往常端着碗去找阿妈,但又被方去尽截胡,“我来吧姐姐,等你去大学后,家里这些事都得我自己干了,我总要适应的。”
方绝女:“......”
沉着脸转过身分工吩咐道,“利索点,等会儿去后山砍柴,我去把土里的红薯土豆挖出来,再来帮你搬柴。”
......
不可以干涉姐姐的学业!
不可以让姐姐烦心!
要让姐姐开心!
以姐姐为主题的号子在心里有节奏地呐喊,方去尽手起刀落,不多时浓密的绿林肉眼可见爆出个大洞。
横劈分成长短适宜的竹节,纵砍一分为二全部归拢在一起,寻见一汪小池潭,经纬交错叠放好,淹没水中用石头压着泡上三个月,将竹身彻底泡软泡烂,取竹纤维,赶在过年前又可以做上一批草纸换钱。
话说,这里有水池,会不会有鱼虾螺蛳啊?
砍柴先放一边,方去尽挽起衣裤,埋头翻找起石头来,你别说,还真让他抓着几只小爬海,用蔑刀切一片竹丝,捆住那小玩意儿的钳子,向背篓里丢。
仔细挖掘螃蟹藏过的地方,果不其然发现一咪咪食物残骸,摸起来有些刺刺的还挺有韧劲,像鱼骨,还是小鱼苗的。
忽然,“噗~噗~~噗~”
方去尽放慢动作,悄悄往声源处挪动,瞧见一条被巨石挡住去路的傻鱼,不知道绕道而行,几次三番跃出水面又被石壁弹回去淹进水里。
这鱼吃了不知道会不会也把人变傻。
“啪啪啪啪啪!”眼疾手快抱住了那条小鲫鱼,当然也没少被疾速拍动的鱼摆摆打脸,方去尽把鱼往岸上一扔拍晕它,提着两腮就跑下山找方绝女去了“姐姐,我抓到一条鱼——我们可以加餐啦——”
山里本来就容易回音,他还扯着嗓门大喊,方绝女只觉得受到了声波攻击,脑门儿痛得直抽抽。
回过头,方去尽抱着垂死挣扎的鲫鱼看着自己,漆黑的瞳眸映射出自己的模样,眼下的软肉挤压出来,软绵绵的看着有些乖巧的样子。
“你真棒。”
姐姐就是这样的,习惯冷脸,不过只要她还愿意搭话,问题不大。
方去尽把鱼和螃蟹丢进水盆里,又爬上山砍树,运了七八个箩筐的干柴,他又坐在场坝上拴木板做门。
昨天柴房的门没修好,阿妈睡得姐姐房间,姐姐那时候正生气也不肯来他房间,在陶屋的凉藤椅上将就的。
装卸好门,方去尽把柴房里打扫了个遍,给母鸡喂上糜食,偷拿几个蛋,再把换下来的床单被罩拿出去清洗晾晒。
“吃饭了。”
今天天气真好,阳光明媚的同时没有一丝燥热。两姐弟难得不是将就火光蹲在灶头吃得潦草,方绝女把小矮桌搬去前院撑开放好,摆好碗筷方去尽也随即把酸菜鱼和清炒土豆丝摆上桌。
比人宽不了多少的小方桌放满了菜,朝门的中间坐着失神发愣的阿妈,两姐弟随便拿一截木头放地上充当板凳,相对而坐在左右两侧。
还真是少有的宁静和谐,阿妈目光落在云层里的远山,偶尔掠起的黑影像宣纸上点染的浓墨,她有多久没看过柴房外的颜色了。
可这世上最多的就是事与愿违。一个颠倒的人影朝着他们走来,虚浮的脚步踩着碎石发出窸窣的声响,“啪——”喝空的绿色玻璃瓶被随手扔在地上,碎成齑粉几人才注意到门口的男人。
“阿爸...”
随着方去尽下意识唤出来人的身份时,一旁的阿妈仿若深陷泥沼,理智全无拼命挣扎躲藏,结果就是无力地跌倒在地上凭上臂仅存的力量爬行,意图远离那个欺辱了她一生的男人所在的范围。
她变成太狼狈,太没有尊严了。
“阿妈!”方绝女想保护她,却被阿妈情急之下抓破眼睛,红色血流瞬间从眼角蜿蜒而下。
距方树出现不过几息,场面就变得混乱不堪,方去尽站在姐姐面前,微弯着腰俨然一副防备姿态。
方树浑不觉自己的可怕,慢慢悠悠地晃过去,“鱼汤...土豆...红薯....鸡蛋......”他冷不丁地掀翻矮桌,“白眼狼,给老子吃白馒头,你们自己背着偷吃荤的。”
滚烫的鱼汤眼见就要摔在地上的两母女身上,方去尽来不及拽开人,只能俯下身替她们挡住,后背连同左臂像有数千万根绣花针扎入,痛到极致后一股热意愈发蔓延,方去尽痛得闷哼一声,尚未反应过来,方树就已经提起桌子让他身上用力轮砸,但凡他敢反身还手,劈头盖脸袭来的桌子就会落在姐姐头上,方去尽只能用力抱紧姐姐。
“吃,我让你们吃,一群没良心的东西!”
“老子打死你们——”
木板被砸裂开,方去尽也淌着满地的鲜血昏死过去,方树打够了就拽住阿妈的腿,“滚,滚!”
方绝女一口咬住的方树的手腕,换来对方一脚欲踹断脖颈的狠劲,“再拦老子连你一块儿弄了。”
她脱了力,头颅似有千斤重,方绝女一时抬不起,只能眼睁睁瞧着阿妈再度被黑暗拖拽吞噬,续让那双恨目熊熊燃烧。
对不起阿妈......
方绝女不敢再看,扶着侧颈慢慢爬起来,推搡身边的不知死活的方去尽,方去尽这名字取得不好,此种情形下方绝女都不敢叫他的名字,生怕将人咒死了,“阿尽,阿尽....”
她用力将人拉起,驮在肩上,一步步往村公所找人帮忙,脚下的沟壑一深一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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