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浸染的溪流间忽有鲤鱼腾跃,在静谧中溅起一漾水声。一圈圈涟漪忽闪着银白月色,似酒液延伸触岸。
青年缓缓支颐撑在桌面,眼尾微挑望向枝头鸟鹊,唤了声:
“小九。”
埋头的蓝鹊舒展颈羽,琥珀眼珠滚动,细啾了声以示回应。
它歪头喙尖蹭了蹭翅膀内侧的蓬松绒羽,灰紫尾翎微微颤动扫过桃枝。
“你说他是何意?”
低低的尾音融入夜色里,指尖脂玉染上几分体温。
青年乌眸沉静,在雾蒙的月色里将其些微举高与蓝鹊平齐:
“和你倒是几分相像。”
只是他未得几息安静,就听到散漫的脚步声踩着道间板石靠近。
“看来还是我慢了几步,将军大人走了?”
是故意迟到还是有意晚到驴想都知。
他身后跟着来收拾餐盘的侍娘,利落将玉桌清干净又细细抹过。
燕昭洛缓缓呼出口气,直起身朝来人伸手:
“酒。”
只是先落到他掌心的,是一张明黄绢帛。
细腻绸软。
与圣上传旨用的一般无二。
“……”
乌故鸣将盛酒的白釉经瓶搁置桌面,摊手道:
“圣上要你明日夜前务必回宫,可不是我不愿意留殿下。”
太子殿下撑开扫了两眼,随手收入袖中。
“没让本宫破晓前回去,倒是意料之外了。”
乌故鸣又感叹:“殿下心性实在从容。”
“过誉过誉。”
这话有几分似曾相识,乌故鸣唇角微掣。
他干笑两声,落座对面。
燕昭洛已经自顾斟酒,倒还客气地为他也满了一杯。
檐下玉铃叮咚轻晃,沁凉晚风穿廊而过,桃酿醉香缓缓飘漾浮动,和着凉意入鼻。
“聊什么了?”
太子殿下轻晃酒杯,浅绯色酒液在杯中漾开涟漪。
他温温润润道:
“乌苑主每日张嘴就是问,真讲话时却一句不听。”
“谁让我等行医之人最会察言观色。”
乌故鸣无奈挑眉,与他碰了一杯:
“只是殿下如今这模样,实在让人有些辨不清是什么心思。”
“没人要你辨。”
淳甜酒液入喉,燕昭洛复支颐偏首,目光虚虚地落在远处屋檐。
乌故鸣静默端详他片刻,问道:
“和好了?”
燕昭洛缓缓眨了下眼,没有说话。
乌故鸣便又说:“可殿下模样却不像心事了却。”
玉釉清磕脆响,对面的人哼笑一声,举杯抿了第二口。
喉间微烫,精浅的釉樽顷刻见了底。
晚风清拂过他额前半干的碎发,燕昭洛缓缓呼出口气,轻声道:
“北疆回来那日,父皇卸了脾气后对我说——居其位,忌喜忧外露,当藏锐、敛芒。原是他什么都知。”
声似溪流触岸的轻撞。乌故鸣给他添了琼液,便听他又轻促笑了一声。
“再说这燕王殿下,他想见我便见,我想见他时,三年约至,赤化忽乱;五年及冠,却是到了北疆都见不到人。”
他指尖慢磕盏杯,发出脆浅的一声声“叮”响,混着他似不经心的漫言:
“书信都寥寥无几。”
乌故鸣静静望着他:“或是另有隐情。”
“有啊,将军大人并非有意,只是世事无常罢了。”
仍是那心不在焉随口侃侃的调子。
乌故鸣思忖半晌,忽然无以驳斥,世事无常。
一声将军一声太子便是将其摁在了该处的位置,万事便要成一句“合该如此”。不是中宫时候无所顾虑的模样。
静了半晌,青年忽然侧眸看他:“中庭时候,白鸽送来的是什么?”
“……”
乌故鸣半举的瓷盏一顿,太子殿下凝着他神色如常,他却笑不出来了。
前避过了大将军对此事可能的不虞,后居然还要被太子殿下问上一声。
他偏头状似观摩月色,随口道:
“没什么,说来葵二公子不会是迷路了吧,怎么半时辰了也不见回来。”
“是君霄玦亲提的拜帖?”
“我观他去的方向,似是南山脚,殿下的鹊宠便是半年前那处遇着的吧,夜色正佳,不若去故地重游一番,顺道寻一寻二公子……”
燕昭洛微微坐正,支颐的手搁在桌面朝他一伸:
“记得你收入袖中了,给我。”
“……”
乌故鸣勉强牵唇,假模假样弯着桃花眼回望,一时分不清是真要还是在诈他。
燕昭洛温声催促:“快些。”
僵立片刻,一小块云纹素帛被放入太子殿下摊了半晌的掌心。
燕昭洛徐展开来,便见其上遒劲的松墨笔迹,短短六字——
“夜诣玄都,拜呈。”
落款一个犀锐“君”字。
他眼眸微垂,五指缓缓收拢。
乌故鸣眯眼凝他神色,却仍是不见端倪,无喜无忧的模样。
半晌,太子殿下将绢帛往袖中一收,又顺过三余寸高的白釉经瓶:
“本宫先回屋了,劳烦乌苑主找下葵宣去,为他醒醒酒,告知他明日回京。”
话落,便转身往主屋走去。
乌故鸣没料及此,怔了半晌才缓过神来:“殿下,拜帖……”
回应他的是沉闷的阖门声。
被点亮的暖黄烛火从偏窗绫绢朦胧透出,却是再无声响。
乌故鸣额间微跳,嘟囔着:
“晟漠将军这张绢帛若是卖出去可也得值个好几金,哪有明抢的。”
一面惋惜一面将釉樽里余下的酒液缓缓饮尽。
然后找不知溜达到何处了的葵二公子去。
月朦影动。
轩窗镂花间的素绢映上一道模糊灰影,“咔哒”一声,被隙开半扇。
长尾蓝鹊随着声落便扑腾羽翅划空掠去,在恰好的宽度里安安稳稳落到窗棂里侧的编藤鸟架之上。
卷进几缕微凉的晚风,翻动青年单薄的罩衣袖缘。
边上乌沉的桌面上摆着素白绢帛和那块蓝玉,被隙进的几缕月色映得温润透亮。
燕昭洛撑靠在窗台,敛眸轻手抚过蓝鹊顺滑微绒的颅顶。
蓝鹊脖颈微缩,喉间咕噜出细碎啾鸣。
夜深人静,温浅的酒意漾着一夜难得的无梦安眠。
***
次日半晌,葵宣顶着乌黑的眼圈有气无力敲响了太子殿下的房门。
“殿……”
话还未尽,檀门便在他力道下向内开去,葵宣迷茫着眼,犹豫着望进去,却不见一人。
他慢慢悠悠清醒几分。
床铺被收理整洁,屋内也没什么温热住过人的迹象,葵宣滞愣几秒,恍惚着想。
自己不会起晚被丢下了吧。
院里空落落的,过了几息,他又想。
昨夜是不是没说对话,殿下不会被晟漠将军抓回皇宫问罪了吧…!
葵二公子思绪翻飞,越想越觉着有理,登时鼻头一酸,同手同脚乱七八糟地朝中庭走去。
几瓣落樱被卷起,车夫从西南角牵着休养得当的马匹和清理干净的车厢咕噜碾过,困惑地望了眼二公子匆匆忙忙的背影。
停下的健马蹄甲轻踏,扬起几分相似的微尘。
***
中庭。
乌故鸣正专注缭着熏香火烛施针,便听得门扉被大力敲响,伴着哭哭啼啼的声音。
“乌故鸣,殿下是把我丢下了还是被抓走了啊,殿下怎么不见了………”
乌故鸣:?
撩着衣袖扎着两枚银针的燕昭洛:?
二人不明所以对视一眼。
“马车也不见了,我昨夜是不是说错话了,回去我爹不会把我逐出家门吧,乌故鸣……”
燕昭洛眼神愈发晦暗:
“不是让乌苑主给他醒醒酒吗,这是清醒的模样?”
乌故鸣额间突突跳,被催得不胜其扰。
外头念叨的声音一刻不歇地续着,他向太子殿下道了声“冤枉”,连忙将火燎过的银针往手里一攥,移步去开门。
乌褐木门一经拉开,葵宣当即静了一霎,只是尚未来得及再开口,头顶百会穴就被扎入半寸银针。
酸重麻胀几感似流风倏然窜体而过,到嘴的话顿时又被咽回了肚子里。
乌故鸣又提插捻转几番,咬牙切齿道:“葵二公子若是没睡醒,便毋要出来乱走动……”
似是揪着他魂儿似的,一阵阵酸麻之后灌顶的清明慢慢盈溢脑海,他伸着爪子去拽乌故鸣的臂膀,气若游丝喊了两声。
“醒了,醒…疼……!”
乌故鸣躲过他的扒拉,银针在凝滞的穴位里又留了几息,才面无表情地将其拔出。
葵宣从被吊着脖颈般的惊措里缓过神来,这才慢半拍见到屋里懒洋洋坐在太师椅的殿下,朝他缓缓开口:
“马车是让佑隐带去浣舆去尘了。”
葵宣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下一句。
“你昨夜说什么了,少府大人为何要逐你出家门?”
“……没,什么…”
燕昭洛上下扫了他两眼,问道:“清醒没?”
葵宣忙不迭点头:“清醒了清醒了!”
“还会被逐出家门吗?”
葵二公子看着太子殿下全须全尾安然自若的模样,半犹不定着:
“应当……不会了?”
太子殿下“嗯”了一声:
“今日返京,你回府后辑录延绥十二年及往前五年中宫所受木制礼器,汇总为册交予我。”
葵宣迷茫道:“殿下要那做什么?”
话落便被乌故鸣一记重锤落脑门:“让你理就理,脑子笨还问那么多。”
葵宣:?
他亲哥年纪轻轻便是翰林大学士,他自己十六岁科举上榜,十七岁做了殿下伴读,倒真没多少人说过他脑子笨。
况且殿下突然就要十余年前的……
——十余年前。
——中宫。
来到玄都的迹象忽然被串联通顺,他圆眼微睁,徐徐省悟:
“殿下是……”
燕昭洛打断他:
“回去换身衣服,这副模样怕是少府不愿认你。”
葵二公子垂眼打量过自己,头冠歪斜,衣衫皱巴,低低“哦”了一声。
屋内笼聚的兰熏散得所剩无几,木门才又被阖上。
乌故鸣长舒口气:“一天天比殿下您家小九还要闹腾,可算走了。”
燕昭洛瞥他眼,淡声道:
“若是乌苑主平日少逗他几句,兴许还要安静些。”
“殿下这话就片面了,他哥和二公主也乐意逗他,怎么能全怪我头上?”
乌故鸣从囊袋取了新的银针燎火下针一气呵成,问道:
“还要多施两针?”
“嗯,好与宫里交代。”
“还交代什么,燕王殿下都亲自来了。”
太子殿下眼神微黯,乌漆的眸子就不冷不热盯着乌故鸣。
乌故鸣:“……”
“是,交代。”
燕昭洛便垂眼盯着两寸针尖分别抵入腕侧前臂,麻意缓缓蔓延,又见乌故鸣取过一旁艾团缠绕针尾,点燃,而后横眉瞪他:
“再多无益!”
暖黄柔焰不燥不烈,映得针尾银芒微闪。艾团裹着细碎的麝香颗粒缓缓坍塌,烟气凝而不散,在穴位上方萦绕成淡雾。
他微动了下坐得更舒适,淡声道了谢。
乌故鸣吹熄火烛收拾针囊,正要回话,就听门口又响起沉闷敲响。
“?”
以为葵二公子去而复返,他正要赶人,就听一道女声柔缓响起:
“苑主,黄医师将行,说有话定要与殿下讲一声,桃幺便带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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