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珑赚着宁康南坊公子们手上的银钱,领着各种散官的俸禄,最后到底没拗过自个儿良知,像个真正热血的读书人那样,操起了做宰相的心。
这天下值,她照常赶去南坊替打算款待贵客的几位公子上了妆,又拿着价钱不菲的首饰匆匆回家,一路上同僚指点议论都不入心,看着不过是个寻常的晚上。
季珑到家时,父亲恰站在租来的小院儿门口,像是从前在村头等母亲做活归来那样,切切地向来路张望。母亲不知道又同谁相约玩耍去了,还没回来,家里却已上了晚食,意外的比平常更加丰富。
“丫头啊,你,听说你给人家递什么书啦?”她囫囵地扒了一会儿饭,才听父亲小心翼翼地问,“田地里生蝗虫那是泼天的麻烦,不能瞎传的呀。”
“您也说了,闹蝗灾是泼天的麻烦。如今年景一年比一年艰难,我不上书,难道眼睁睁看着清河那边儿蝗虫吃人吗?”
季珑平常只一门心思修撰史册,所谓政务,同父母实在没什么可说。今日不知怎的,分明回家路上不曾沽酒,却像是醉得不轻。胸中块垒,对着父亲这么个大半辈子都在地里刨食,闲暇还要伺候家人的农人也是不吐不快。
她说着,目光却幽幽投向南坊的方向。
季珑晓得,那里的灯火,今晚必得比平常亮得久些。
可流连其中的官员学子,也不知能有几个会想想她递给宰相的奏疏,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令治下稍作防备。又有多少,只会义愤填膺,只知人云亦云地嘲笑她区区一介,竟敢妖言惑众,妄议天灾?
季珑想起上辈子戏文里唱过无数遍的家国兴亡,百姓疾苦。却原来,是这般锥心感受么?
“便是吃人也,也吃不到京城来吧。我儿已经是官了,不怕,啊,咱们饿不死的。”父亲的声音总是带些怯懦,未经四书五经洗礼的言语也狭隘得让人想笑。
可忽然将她包裹其中的怀抱那么温暖有力,在此情此景,比儿时可有可无的感触更为清晰。
“咱家从没去过清河那面,你如何知晓那面会闹灾?”母亲的声音夹杂着夜里的风霜涌进屋里,带着自来京后就许久不见的沉凝。
“我自来京里,结交了好些异人,其中几位通晓卜算,各自算出来的。”季珑勉强勾了勾嘴角,“我朋友不是那种只会骗人的江湖术士,我也没骗人。”
“那明日我便去找些篾匠来,你打个样,写些明年有蝗灾之类的话,叫他们照着刻了,到周边散下去。”母亲沉声道,眉心竖褶深重的面孔上忽而挤出个不怎么好看的笑来,“谁种地都不容易,好歹救一救临近地方的人。”
季珑想起很久以前,她才敢光明正大走路的年纪,母亲决定从自留的口粮里挤出一点儿卖掉,换块碎绢帛,为她裁一身不那么爱磨皮肤的内衫时,脸上也是这般苦涩与宠溺掺杂的笑容。
“谢谢娘,但这事儿实在不必您来操劳。”季珑从父亲怀里抬起头,轻松的语气配上带点儿孩子气的笑容显得分外有说服力,“我那些朋友们很厉害的,既然传信来告诉我,想必已经有所准备。”
母亲看上去还想说点儿什么,最终只是沉默。自她高中探花又被赐了字和官身,两位老人便确实将自家丫头当做大人来看了。
“她娘,赶紧给丫头挑个好人家的男儿订下来吧。”她已吃完饭,正想回房,父亲忽然冒出来一句。
“也好,过两年娶了夫,心就该放家里了。”母亲迟疑了不到一眨眼的工夫,便拍板道。
季珑想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今日行事确实容易叫人忧心。可夜以继日诵读的那些诗文,那些忧国忧民的热血也确实无可抑止地在她胸中回荡。
罢了,蝗灾终归是要发生,到时候今上若还未完全昏聩,总该想起我来。便是还惦记着四娘,不愿我起复,怎么也不至于罪及家人。
至于订亲,对方若是如垂儿那般行止端庄又爱作文章的男子自然最好。
若是如风沁那般风情动人,倒也不错……
无论如何,我只爱重夫君,两个人相敬如宾,他与两边长辈看着也就满意了吧。
季珑如是想着,脑海里大哥哥的影子,作为夫君的身份,被她刻意淡去了。
季珑在自己卧室辗转反侧大半个晚上,好不容易等到街面上渐渐静下来,被子一拉,分神就往宁康南坊找胡六去了。
“你真上书朝廷啦?”胡六磕着今夏存的葵花籽,声音忽然高了八度,“哎呀,难怪坊里今晚都传新科状元妖言惑众,被今上狠狠训斥了一顿,要不是国师求情,就要被贬谪外放了。”
季珑觉得胡六高高挑起眉毛的模样真浪费那张妩媚的脸孔。
“嗯,我好歹也是做了官,若看着蝗虫吃人,我这么多年寒窗苦读,怕不是都读到你这狐狸肚子里去了。”她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其实我还挺想外放的……我跟你说过吧,那国师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成天在他眼皮子底下,真难受的。”
“好了,不提他了。我这回主要是想问问你,你河清那面出马消灾的兄弟姐妹多么?”季珑说着,晃了晃香炉里燃到一半的长香,“我琢磨自个儿盘香的本事还行吧,如果那面的兄弟姐妹不嫌弃,我想请你帮忙说和,散播一下要闹蝗灾的消息,嗯,还要告诉当地百姓,这个多养鸡鸭就能治……”
“我看你不是主走功德的路子啊?”胡六皱了皱眉,“如今正是乱世,妖孽横生,我族人倒是管够,但你要想把河清那面儿闹灾的地儿都照顾到,那费的劲儿可不小。”
“嗯,这我知道,你尽管请人就是了,我和四娘他们还指着你联络,一时半会儿跑不了,我回去就慢慢攒着,总不会叫他们吃亏。”季珑并不知道,她这时候的笑,实在有些傻气。
胡六知道,可得了她一句谢,忽然就什么也不愿说了。
季珑于是一面嘱她提醒办事的狐狸们别太惹眼,小心遭国师谋害;一面又拜托她去“信”唐四娘,言明狐狸们此后所为皆是自己授意,免得那头大水冲了龙王庙,跟馒头动起手来。
她自己则两头策应,一会儿支招狐狸们吓唬顽固的县官,一会儿又去信唐四娘,叫她留神约束别处来打野食的狐狸,成天忙个不停。
待到春深,河清各地蝗虫冒头,季珑更是逮着胡六卜算各地形势,连修撰史卷的本职都几乎全丢到了脑后。
“琼音啊,你这是终于忙完啦?”她才确认过各地养来吃蝗虫的鸡鸭猪仔是否就位,分神刚入躯壳,陈老学士就幽幽地问,手抚花白长髯的模样很有股隐士高人的味道。
“这蝗灾因此前连年干旱,一旦起势必然不好扑灭,我除了叫各地道友督促着人多养禽畜,勤翻田地,深耕水泡,也实在没什么好法子了。”季珑却叹了口气,面露愧色。
“可恨蝗祸一起必然民不聊生,却竟还有人不作为,反而将那吃人的蝗虫当作神明供着……晚辈心急进言,不想朝堂上奸人在侧,却是连累陈相了。”
“自吾友去后,许多年不曾听闻有谁称那小儿为奸佞了。你一腔血勇,不畏前程,这很好。可老妇历经三朝,几经起落,难道就只靠扮泥塑木雕的功夫?”从前的陈相,如今的陈学士却是大笑起来。
“先贤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不过是个不得今上荣宠的探花娘,同我比,还远远算不得闻达。”她话锋一转,又收了笑意。
“我知你也懂些玄门功夫,可那阴尘小儿自我入朝就是这副容貌,如今匆匆数十载过去,竟不见丝毫变化,虽不知为何从不动我,但绝不是个好相与的。”
“你能操心好蝗祸就不错了。那阴尘小儿,还是交给老妇来应付吧。”最后,她捻着新刻的书简,一双寿眉雪白的长梢在颊边飘得分外快慰。
“都是土埋到脖颈的人了,没成想还能瞧见你这般心诚气盛的小辈,等哪一日阎王爷想起来收我了,棺材板儿一盖,也免了我九泉下还气闷。”
瞧您气运与邑朝国运勾连得简直不分彼此,再加上这厚厚一层闪瞎眼的功德金光庇护,哪个邪魔外道这么想不开,敢跟您死磕呢。
季珑挺想翻个白眼儿,又想起这回蝗灾来得蹊跷,连同河清此前连续三载大旱,不像是天灾,倒像是**。
邑朝治下本未承平,一个不好,这兵灾民乱又非得轮着来不可。到时候国祚衰微,似陈学士这般人瑞,怕就是“人人”争抢的唐僧肉啊。她想到这儿,禁不住又愁了起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