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场兵荒马乱，以霍斯特被重新扶到椅子上坐倒宣告收尾。
年长者看起来还是想用东西砸自己的侄子，小霍尔曼靠近一些，以单腿屈膝的姿势半跪在自己的叔父面前。
“抱歉。”
对方说，温柔的绿眼睛里不再含带着笑意。
“我很抱歉令你感到难过。”
“你先别和我说话。”
霍斯特拼命捏自己的眉心，他的太阳穴依旧在痛，连带着引发了类似于偏头疼的感觉。
劳伦斯叹着气，替自己的老朋友发问。
“为什么做这种事情？”
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已经算不上年轻的家主，像是想要看透那些皮肤与骨骼掩藏下的真正心思。
“我是外人，原本不会置喙你们的家事，但是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大大超过了家事的限度，甚至连道德的底线也一并践踏得稀烂。”
“资助塔夫塔尔的反叛军——这样的事情一旦被联邦知晓，整个霍尔曼家都会遭到清算。”
朗作为后辈站在一旁。他不适合抢在长官之前问话，哪怕那些问题快要将他塞爆炸。
为了防止发痒的手将小霍尔曼揍一顿，他选择抱着自己的伴侣，将脑袋搁在卡兰的肩头上进行自我冷静。
前任皇帝瞥他一眼，然后把自己的右手递到他的掌心中，任由人类捏着玩。
“帝国的战火并非因我而起。”
霍尔曼的现任家主维持着那个姿势，抬头看向劳伦斯的眼神却没有任何回避。
“在我注意到这样的冲突之前，革命军的现任领袖阿方索·加西亚已经宣布了独立，他们凭借自己的手段将维塔大君的统治彻底推翻，并号称不再接受来任何自于帝国的特派管辖。”
“也是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将目光投向这簇火苗。”
“阿方索·加西亚不是什么革命军领袖，他只是一名**武装分子。你不会没看到他所发表的讲话，帝国驻扎在塔夫塔尔的镇压部队被屠杀殆尽，这位恐怖主义者向哈默拉寻求了武装援助。”
深刻的皱纹浮现在劳伦斯的眉宇间，他的口吻也一并变得严厉。
“和黑市星球搅在一起的家伙绝不会成为民众的希望，他们是披着革命外皮的独裁者。”
卡兰抬头看了朗一眼，正巧对方也望过来。
在这一刻，星舰的主导者是真的开始相信，海因茨会在未来被抽断腿。
劳伦斯的嫌恶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但是小霍尔曼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哪怕被苛刻的指摘怼到面前，这位被评价为“性格温和”的家主也依旧是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
“被维塔大君的事情引发了个人兴趣后，我观察过革命军一段时间。”
他慢慢地说，这样的态度令劳伦斯和霍斯特双双头痛。
他们终于理解为何老霍尔曼有时候恨不得抽死自己的儿子，在此之前他们都觉得是对方小题大做，这样一个知晓事理、懂得进退的小孩还有什么值得挑剔的地方呢？
现在他们就见识到了。
卡特不是没有青春期和叛逆期，而是这份叛逆潜伏了太久，直到四十来岁才姗姗发作。
而且还带着核弹级别的恐怖威力。
“阿方索很有趣。”
所有人都在因为“有趣”这个形容大皱眉头，只有小霍尔曼本人淡然自若。
“他在推翻维塔大君之前，所宣扬的内容大多偏向于纯粹的民族主义，呼吁殖民星球退出帝国管辖寻求独立，并以此吸引了大量遭受剥削的塔夫塔尔人。”
“最初的革命军举步维艰，比一般的中型佣兵团好不到哪里去，那时他们没有稳定的赞助来源，阿方索带着自己的人积极参与周边星球的内战调停和建设支援，以扩大自己的星际声誉和影响力，大部分靠近边境带的中立星球逐渐放宽对于他们的管制，开始进行试探性投资。”
“他同维塔大君之外的殖民星球总督都维持着还说得过去的关系，光是我所观察到的信息，他就前后宣称自己改信了四种不同宗教的信仰，只为了更方便找人要钱。”
笑着摇摇头，卡特是真的因为对方的操作而感到一言难尽。
“他熟读***，对哈默拉的当地习俗了如指掌；也可以同在一颗殖民星上建了五十多所教堂的特派总督比利，大谈自己对于上帝的虔信。”
“他真诚和支持的态度，让比利大君毫不犹豫地掏了两亿里瑟的支援经费。”
“直到维塔大君下台前，帝国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高声谴责联邦的行为，也会一股脑地反对联邦对于帝国贸易商品的增税行为，只是嘴上叫一叫就能获得那些贵族的支持与扶植，全宇宙哪还有比这更为划算的买卖。”
绿眼睛弯弯的，一贯温和的霍尔曼家主难得露出点无可奈何的神色来。
“但是当联邦的一些喜欢扩展外交版图的世家找上门去，他同样会毫无芥蒂地同对方搞好亲密关系。”
“在左右横跳、让帝国的权贵和非帝国的权贵开心这件事上，很难有人比他做得更好。”
“你也知道他是这样一条变色龙！”
霍斯特终于缓过来那口气，他脸色阴沉地开口，手里攥紧茶杯，像是随时准备往对方的脑袋上砸。
“你怎么敢同这样的人玩火，他毫无忠诚心可言，也缺乏最基础的礼义廉耻。”
“比利大君曾经赞助了塔夫塔尔反叛军，那群蛀虫以为自己能够拿捏一支缺乏根基的私人武装——但是到头来，维塔大君倒台后，那批起冲突的边境星球里比利大君的殖民地首当其冲！”
“这样的人如同跳梁小丑，为了弄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惜哗众取宠，事成之后又翻脸不认人。而你试图插手进这样的事情里，我看你是理智全无！”
“因为我看着他。”
卡特几乎不会生气，可能是性格中的缺陷部分使然，他总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
“他前后改变了四种信仰，但是转头对于塔夫塔尔人，他废除了所有极端宗教，不允许任何世俗之上的势力插手当地的政治。”
“维塔大君打造出帝国最大的红灯区，以五百里瑟一个的价格将塔夫塔尔的儿童远卖他乡，被害人家属会获得每人两里瑟的‘养育费’，其余的差价由那位大君收入腰包。阿方索上台后全面掐停了这样的反人道主义贸易，亲自带着人将倾销出去的‘产品’想方设法带回来。”
“他夹在帝国的高压和联邦的漠视中举步维艰，以装疯卖傻的谄媚态度走出了这样一条流着血的路，这是以往想要揭竿而起、掀翻帝国统治的反叛军领袖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卡特说。他的眼睛不同于海因茨，并非一眼能够看到底的澄澈绿色，而更像沉静的水面。
“他带回了超五万名被维塔大君贩卖出去的塔夫塔尔儿童，很可惜其中有一部分在这次的屠城事件中丧生；无论是收购、劫掠还是欺诈，所有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欺上瞒下曲意迎合是他的伪装色，他真正想要做的是铲平所有贵族与世家。”
霍斯特所有的咒骂噎在嗓子里。
“那你还敢往塔夫塔尔投钱！你难道不是他想铲平的那群家伙的其中之一吗！”
不仅是，还是头部分子。
“我也没什么办法。”
小霍尔曼声音温柔，这份温柔令所有人血压攀升。
“我没有更适合的投资对象。”
说着他冲朗点点头：“能用得上吗？”
原本抱着自己的伴侣吃瓜的男人愣了一下，莫名其妙接住一个扔到怀里的烫手山芋。
“你问我？”
“你要人，也要钱。”
在面对自己的朋友时，卡特终于翻了个白眼，仿佛回到卡姆兰时期。
那时第五军找他拉赞助，他也是这副表情。
“现在我帮你把人凑够了。”
好硬核的“凑够了”。
“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朗真诚地发问：“你把烂摊子玩大了，然后问我能不能接手，这是什么击鼓传地雷仪式？”
“塔夫塔尔的现状犹如疯狗，那位革命军领袖同帝国全面开战，你指望他能留给联邦的人什么好脸色？”
“当然能。”
小霍尔曼终于站起身，转头和自己的朋友对视。
“他看重结果，那就给他结果；他需要资金，我已经烧给他足够多的资金。”
“谁能带给他想要的东西，他就会选择与谁合作——前提是你有把握不被这头怪物咬断喉咙。”
“我不喜欢现在的联邦，为此我可以促成你们之间开启一次或是多次谈话，做到哪一步看你自己的本事。”
“帝国的改朝换代已成定局，联邦的现状也不会长久维持。”
“人类的宜居地因为潮汐影响，缩水了近四分之一，科学院在不顾一切地建立深空探索基地。”
不出声地笑了一下，卡特摇摇头。
“看似人类的研究向前迈进一大步，但只有沉没成本过高的赌徒才会孤注一掷地选择疯狂加注。他们控制不住裂隙，或者说针对裂隙的研究必定存在致命的隐患，才逼着这些停止其它深空项目、只想维持现有状态的财团同潮汐拼扩张速度。”
“你们看逻辑，而我是商人，我只看看收益。”
他冲朗眨眨眼。
“帝国每年的出口贸易品以能源石矿产为主，加上联邦自己的掘采量，本应足够供应现有的需求。但科学院在以异常的速率焚烧这些黑金，并且在入不敷出的情况下出动了第三军和第四军进行高强度勘探，这不正常。”
“好像他们在填一张永远也喂不满的嘴。”
朗侧头看一眼自己的伴侣。
卡兰没有说话。
“既然早晚都要乱……”
小霍尔曼温和地表态。
“我也不得不早做准备。毕竟现在对于科学院而言，总是唱反调的霍尔曼家差不多称得上他们的眼中钉，失去第二军庇护后，这些人随时都能找各种理由进行打压。今天可以是税务，明天就可以是十年前的伪造贪腐案。”
他的态度已经足够直白明显。
“我不希望见到自己的任何一位家人，因为立场问题被送进联邦的监狱。”
一院子四个人，和一个不能算作人的前皇帝。
其中两位属于保守派，两位属于反贼，还有一位对于过往毫不介怀可以随时自己谋自己的反。
“请等一下。”
保持缄默的卡兰突然开口。
他直直地注视着没有丝毫心虚表情的霍尔曼现任家主，像是一边在阅读着什么，一边缓慢组织问题。
“阿方索·加西亚向哈默拉前后追加过两批订单。”
不知为何，这样的语气令朗产生了一点不祥的预感。
而他的伴侣正用一种探寻分析的神色研究着面前的人。
“他向帝国全域同步了革命军对于镇压部队的高强度打击作战画面，我想那样的高杀伤力武器大概率出自哈默拉，它的功能特点太过明确，显然是为了应付吞星级武器而研发的产物。”
“我听说科学院正在针对霍尔曼家进行大规模调查，所以——”
朗瞬间理解了自己的伴侣想说什么，他眼前一黑，已经开始本能地拦在霍斯特和小霍尔曼之间。
而卡兰向来是不顾忌任何人死活的，将要命的话以一种极度真诚的音调问出来。
“所以那个烧了三千亿里瑟的慷慨资助人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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