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很久都没有说话。
人类的呼吸轻轻地扫过伴侣的颈侧,整个房间安静到再无其它声响。
最后卡兰笑了笑,伸手捂住那一眨不眨的金棕色眼眸。
“睡吧,别想了。”
他说,像是在安抚一只花豹:“这只是一个发生在遥远过去的故事,没有人能够改变。”
男人任由冰冷的手贴着自己的脸颊。
“所以法赫纳它……”
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太多的话语堵在喉咙间,最终只能问出另一个问题:“它不记得了是吗?”
“嗯。”
卡兰慢慢地摸一摸自己最喜欢的人类。
“我曾经认为这样很好。刚诞生的法赫纳思维没那么灵活,有点固执,有点刻板,你现在所遇到的它是吞食下无数意识碎片的结果。”
“它认为自己是一只快乐小狗,主导者高兴的时候会跟着一起高兴,再也不用思考那些痛苦忧愁的事情。我一度想要获得同样的人生。”
“可是你变了。”
朗慢慢地说,当对方的手指移开,他凝望自己的爱人。
“你不再这么认为。”
“因为我遇到了你。”
卡兰的声音轻轻的,牵着对方有力温暖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胸口处:“我得到了太多曾经无法得到的东西。在身为人类的卡兰消失后,我学会了爱与被爱,我学会了喜悦和难过。”
“然后我开始明白阿卡夏内漫无尽头的永恒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我想要和你一同离开。”
“就算意识消亡、我现存的形态走向终点,我也不希望忘记一些事情。”
“直到死亡降临,我都希望自己能够记得波旁夫人、记得我的弟弟、记得法赫纳,也记得和你共度的岁月。”
白色的睫毛很长,在抬眼看向对方时,它们细微地颤动。
“我和亚历克斯都不曾给过法赫纳选择。我们替他和它做好了一切决定,自认为这样是最好的道路。但是现在我希望问问它,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如果它宁愿痛苦也要回忆起一个人的音容笑貌,那么我会把一切带给我的半身。”
沉甸甸的情绪凝固在人类的胸腔中,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没有人可以改变过去,没有人可以修正一个以悲剧作结的终局。
朗想起在哈默拉时的梦境,梦中年少的卡兰遥遥望向头发雪白的男人,发出低不可闻的叹息。急着将自己的伴侣从过往带离的男人当时并没有理解到,那些叹息背后的含义是什么。
“他们……是什么关系?”
朗低声问
“亚历克斯和法赫纳。是父子吗?还是……”
“我不知道。”
卡兰的神态澄澈又坦然。
“人类有时候连自己都看不清楚,爱的定义太过繁复纷杂,总是糅合成难以解读的混乱感受。更何况当事人已经没有机会再给出任何解答。”
“我对此不会妄加揣测。”
“但是研究设施的在案记录显示,亚历克斯一共有三次主动申请成为受试者。”
“监判院连同格鲁萨财团的高层没有同意。”
这句话让朗愣了一下。
“他自己?我还以为他的傲慢会让他将自身与实验体完全划为不同的物种。”
“他不屑于自降身价和他自认为的猩猩躺上同一个手术台。”
“因为他确实很傲慢,也很坚定。”
卡兰与对方的手指交缠在一起,两个人像是在玩牵手游戏的小朋友,没有任何**,只是在用指尖触碰彼此。
“亚历克斯认为,之前的受试体普遍的存活意志不够强烈,每一次流程都结束于突如其来的中断,这是造成转录以及上传失败的最终原因。在格鲁萨财团一再施压的情况下,他选择自己去完成既定的目标,但是监判院数度驳回这份诉求。因为他们找不到在各方面都能接替亚历克斯的人。”
“命运是不接受愚弄的,朗。”
旧日的帝王很少呼唤对方的名字,阿卡夏的同源者说出的话都如同带着诅咒的回声。然而在这一刻,卡兰的声音温柔又轻软。
“这位狂信者觉得他能付出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代价,他可成为薪柴本身,烧光一切也要照亮人类前进的下一个节点。但是命运看穿了这份欺瞒,它拒绝了一颗缺乏畏惧的心,转而将对方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放上衡量的天平。”
“亚历克斯认为所有个体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无意义,可他偏偏爱着例外的那一个。”
“他也不知道,法赫纳几乎是紧紧跟在他之后,递交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受试申请。”
“所以法赫纳是自愿……?”
男人的话没有说完,但足够伴侣领会他的意思。
“因为他无计可施。”
卡兰回答。
他慢慢地重复着一句旧地电影中的台词。
“因为他想要证明爱。”
“亚历克斯和其后所有可能成为牺牲品的新型人类将法赫纳夹在中间,逼着他从监判院的手中抢夺下一座祭坛。”
“他深爱着的那个人可以献上一切,而他选择替对方支付所有的代价。”
“从不撒谎的亚当,在吃下善恶树的果实后,终于学会了欺骗自己的造物主。”
“所以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一艘星舰诞生。”
朗将额头和对方抵在一处,他近距离地凝视着自己的伴侣:“因为法赫纳根本就不像科学院所说的那样,是人类科学与技术的结晶。”
“它从一开始就是活着的人类,它从一开始就深爱着另一个人类。”
“爱意不是凭空出现的,这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偏爱。”
卡兰笑着摇摇头。
“它是最为消耗时间与精力的脆弱植物,也是最昂贵的诅咒。大量死亡的新型人类甚至无法聚拢起成型的意识,如同野兽般发出哀嚎,因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被当作野兽培养。”
“只有被亚历克斯亲手抚养长大的唯一例外,获得了一个永恒的灵魂。”
挺拔的青年曾经笑嘻嘻地坐在男人的办公桌上,指出对方生长出一根不太显眼的白发。
身为人类的法赫纳不曾预料到,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命运的判词。
——“是我停留在您身边的十九年时光、是十六万个小时持续倾注的爱意让我学会了爱您,而非所谓的衡量生命重量的价值尺度。”
——“您教会我生而为人的道理,牵着我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出第一句话,所以在千万个人类中,您是我最爱的那一个,我没有办法做出衡量。”
一天之内听到了太多沉重而苦涩的话题,朗默默地抱着自己的伴侣,将疲倦的白山羊搂在怀中。
他本能地想要庇护对方,想要将自己的另一半同那些过去隔离开来。
“我没事。”
觉察到这样的情绪,卡兰轻声安抚自己的人类。
“所以我要拿到独立基库。”
“监判院在遥远的过去带走了我的同行者,又因为贪婪而不曾将潘多拉的魔盒彻底销毁,现在我要将它取回来。”
他说。
“在将它交给法赫纳之前,我会同它好好谈一谈。”
“法赫纳已经不记得了,然而只是看见亚历克斯的空白影像,都足以让它萌生出无法压抑的渴望。这还是成为同调者以来,它第一次向我请求什么,它依然想要回到对方的身边去。”
卡兰很认真地讲给自己的人类听。
“我得提前同它说说那些事情,然后才是把东西给它。”
“就算痛苦无法避免,我依然希望自己的半身不用再一次受到伤害。”
“好。”
朗没有犹豫。
卡兰是他的伴侣,法赫纳是他的朋友。他们将他从濒死的泥沼中拉出来。
人类亲了一下对方的额头。
“我们留在首都星,直到取得你想要的基库为止。”
*********
通讯响起的时候,坐在桌子后面的男人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差点撞开所有的悬浮屏。
伊莲娜表情冷酷地瞥一眼自己那没出息的长官,一言不发地转身退出办公室。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心态逐渐从暴怒,转变为嫌弃。
海因茨因为这样的反应噎了一下,但还是顺应本能地接起通讯请求。
然后他收获了一大片腹肌。
苏莱曼不知道刚做完什么,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随便披了件衣袍在外面。
黄金的装饰发出叮当声响,沿着对方的头发和手臂轻轻撞击。
同样的装扮放在其他人身上,差不多是暴发户的品味,但是小哈默拉本人可以完全压制住那浮夸的气氛,只是让他看起来更加野蛮粗犷。
“想我了吗,长官?”
对方笑了笑,扯过什么东西擦拭着还在滴水的发梢。
海因茨下意识地避开视线,不和那从脖子开叉到小腹的见鬼着装对视。
“你怎么……你把衣服穿上。”
他其实更适应安德烈的性格,对苏莱曼反而有点发怵,太过强烈的反差容易将他搞迷糊。
对方完全没接话,反而更加凑近一些观察。
“所以是真的,你最近确实没休息好。”
Ignis的指挥官愣了片刻。
“什么?”
然后他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谁跟你说的?”
“还能是谁,你的那位小朋友拐跑了我的稽查队长,到现在都处于热恋期。”
这一刻海因茨真的后悔允许影像接通了,对方往跟前一站,哪怕是只是经由显像井所投射的全息,也依旧显示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攻击性。
“她不是前段时间找你安排中等星医院吗?然后我的稽查队长告诉我,你现在的黑眼圈可以画烟熏妆。”
“胡说八道!”
绿眼睛的男人涌起一丝恼羞成怒的感觉。
他最近确实睡得不怎么好,但远不至于惊动到身处哈默拉的家伙。
“奎里纳在乱说!”
“我看她可没乱说。”
苏莱曼缓缓地伸手,摩挲了一下对方的眼角。这样的远距离通讯并不能带来实质的接触感,但他依然那样做了。
“发生了什么事?帝国的战火还远未波及到边境星,联邦看起来也出于暂时的平静状态,是什么让你夙夜难安?”
“Ignis的驻军部队不服管教吗?”
海因茨差点被气笑。
“最不服管教的人是你,你离开之后所有人都老实得像小绵羊一样。”
“现在情况还不错,大家对于训练的热情比之前高了不少,帝国开战的压迫感让他们终于燃起了一点斗志,作战的时候伊莲娜带着他们打配合。”
更多的不能再说下去,他们之间依旧存在着立场问题。
“那是什么原因?”
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对方,苏莱曼没有允许这样的话题被轻易带过。
“你看上去很累。”
奎里纳是个人才,在自己的热恋对象面前大谈Ignis的指挥官身陷绝望,黑眼圈有两层楼那么高。
很难说这种添油加醋的行为不是故意的。
于是她那耿直的恋爱对象陪同苏莱曼进行星核能源入港巡视的时候,犹犹豫豫地将这些话语转述一遍。
“没什么,就是睡眠质量不太好。”
海因茨的眼神依然避开那晃来晃去的敞口衣服,慢慢坐回椅子中。
“最近总是惊醒,可能做了点噩梦,但是我不太记得梦的内容了。”
“毫无缘由?”
苏莱曼低声问,半蹲在对方面前:“有没有让治疗师看过?定期做体检了吗?”
“有时候身体的深层问题会反馈在睡眠质量上。”
“检查过,非常健康。”
忍不住露出一点苦笑,海因茨无奈地摇头。
“别听奎里纳乱说,她总是夸大其词。”
“并非夸大。”
野兽一样的琥珀色眼眸凝视着他,苏莱曼的全息轻碰对方放在腿上的手。
“或许有什么事让你感到压力,一点都想不起来那些梦是关于什么的?”
“奎里纳还建议我去咨询内网占卜师,你不要将她的话当真。”
海因茨的第一反应是缩手,但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慢慢地同对方握在了一起。哪怕这样的握持毫无实感。
“我在找什么人,但总也找不到。”
他低声说。
“每次醒来的时候都很焦急。”
“这样的事情很可笑吧?都到我这个年纪了,还会因为噩梦而睡不好觉。”
“所以艾琳他们才总觉得我永远都不够成熟。”
“我偶尔也会做噩梦。”
苏莱曼直直地看着他,野兽总是不懂得回避的。哈默拉的最高领导者半蹲半坐在座椅前,以一种仰视的角度望向自己的伴侣。
“梦见走一走那条沙漠里的路。”
“然后等我走出来,发现哈丝娜或是你没有跟在我的身后,我们走散了。”
“再然后我回头去找你们。”
“但是沙漠中只有一个人的脚印,哪里都没有你们的踪迹。”
海因茨捏住对方的嘴。
“不准瞎说。”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喜欢着那双野兽般的眼睛。
“再做这种梦我要罚你换花肥。”
“我花那么大力气将你拖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反复回味沙地探险的。”
苏莱曼不反驳,也不挣扎,就那样笑着看向他。
“好。”
所有的血腥味都被彻底洗去,只留下潮湿的水汽。
“我找时间去看看你吧。”
“你这个领导人当得十分随心所欲。”
Ignis的指挥官敲一敲对方的脑袋,尽力做出严肃的表情:“哈默拉的事情一大堆,你天天跑来跑去像什么样子?”
“最近还好,帝国革命军正重点同几个难啃的岗哨星球作战,短时间内不会越线一步。”
懒洋洋地笑一笑,苏莱曼不置可否。
“而且我可不需要像联邦那边似的走一大堆审批手续,连度个假都要小心翼翼。哈默拉最近风平浪静,离开几天不成问题。”
在此之前整颗星球关起门来,进行了数**清洗,老哈默拉一派试图闹事的直系亲属被全数收押。
“你确定?”
海因茨时刻怀疑对方的信用。
“千真万确。”
大型猛兽舒适地伏在对方腿上,闭合起泛着森冷意味的眼眸。
“放心,这一次不会给你送东西,我知道再多的话Ignis要没空仓库装了。”
“你最好是真的知道。”
Ignis的指挥官哭笑不得,两批礼物差点愁掉他一把头发,到处找地方销赃藏罪证。
他轻轻地摸一摸那双闭上的眼睛,然后又假装不经意地碰碰对方滴着水的头发和叮当作响的金饰,带着点紧张开口。
“下一次来的时候……咳。”
结果他紧张过度,才蹦出几个词就呛了自己一下。
海因茨差点没挂住脸,勉强坚持将话说完,没给自己犹豫不定的时间。
“下次过来,多停留一晚吧。”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瞬间睁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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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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