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的首都星区域，正因为宇宙树系统受到攻击而陷入突发性混乱，法赫纳咬碎的不仅有半架天之琼，掀起的数据海啸还一并波及到了正常运行的内网和所有深空通讯。
代价也足够高昂。
滑向异常形态的星舰无法恢复原本的外形，祂的舰身碎了近一半。
如同狭路相逢的死敌间的斗争，上一次天之琼将星舰连同沙瓦勒推入地狱，这一次星舰就撕裂了对方的所有根系。
即便目标已经撤离交战区，祂仍锁定在歼灭进攻模式，拒绝解除。
然而比起倒了血霉、飞速离场的第三军和第四军，无人为第二军的指导员发声。
一次平平无奇的世纪金融案犯罪者的抓捕行动，演变为了对军方高层的绑架。
直到被塞进小型舰前，赫夫都觉得自己要嘎了。
造反的猎犬监判队加上叛国的霍尔曼家族，还有联邦目前头号通缉犯——前任金乌舰队指挥官朗·苏，这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混到了一起去，甚至不惜将首都星炸得四面开花。
他的头壳什么时候爆掉可能纯看运气。
然后他就被朗拎到了小型飞行器面前。
黑发的男人没说什么话，只是干脆利落地解除了他的静止手铐。
“走吧。”
赫夫愣了一会。
“你如果打算半路击沉我的飞行器，不如现在就一枪打碎我的脑袋。”
沉默寡言的前任军团长懒得废话，一脚将他踹进飞行器敞开的舱门里，然后解锁了停机坪闸口。
“看在你没打算拧断卡特脖子的份上，给你一个忠告——小心点克里斯吧，如果他还活着。”
直到猎犬监判队的战舰群转身离去，被孤零零扔在近地轨道处的赫夫才确定了一个事实：对方确实没打算要他的命。
独立于五大军团之外的猎犬小队拥有两艘阿尔法级战舰。
现在这些战舰解锁了主炮。
但并非为了攻击什么，或是销毁什么，它们只是向着宇宙陆续发射，一共十发。
那是五大军团的默哀仪式。
最高等级的元帅离世时享有十二发礼炮的规格，在这之下，军团长对应十发饯别礼。
赫夫在原地停留了一会，他想起叛逃者和霍尔曼家族的话语。
——霍斯特·霍尔曼，已经离世。
那些人越过被撕得七零八落的第三军和第四军太空防线，再也没有停留。
所有人都将联邦的首都抛在了身后。
当他们穿过封锁区，朗的内置通讯被接通。
“卡兰？”
他的伴侣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宇宙里飘满鏖战后的残骸。
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朗先一步感受到轻微的恐惧与不安。
他怕天之琼的白色光幕再一次带走他重要的东西。
“你还好吗？”
那温柔又平和的声音中带着沙哑的余韵，像是簌簌的雨水落在大地，遥远又模糊。
对方先询问了他的状况。
“我没事。”
勉强笑一笑，男人的心脏落回原处。
他想要走向舰桥，切换同步景象，然而卡兰制止了这个举动。
“艾琳取回了独立基库。”
这并非一个疑问句，而是平静的描述。
卡兰的语调柔和平缓。
“将它交给我吧。”
“现在就要？”
朗有些愕然，他没想到对方最先关注的是这件事。
男人不问为什么，只是毫不犹豫开始思考办法：“杰森不确定拿到的东西对不对，我们还没来得及查看——我要怎么给你？”
“法赫纳的情况很不好。”
卡兰低声说，那些声音直接回荡在人类的意识中。
“同时对抗天之琼和宇宙树系统，令祂的程序出现错误，锁定在攻击模式，我带不走祂。”
“所有人需要尽早离开。出现在这里的并非全部的第三军第四军，还有更多的舰队并未赶到，等到宇宙树系统与他们的中枢指挥塔恢复正常，撤离会变得很困难。”
“将独立基库以分离舱的形式释放吧，关闭所有的同步景象，我会接收。”
“如果星舰法赫纳不再服从于主导者的指令，那么我想要带走人类法赫纳的灵魂。”
分离舱被很快释出。
它被一只无形的手捞走，从第二研究所带离的黑色碑体倏然融入进一根长长的、柔软的透明触须。
星舰的主导者轻轻覆盖着自己流血的半身，用残破的肢体笼罩住自己的同源者。
“法赫纳。”
卡兰在共享的意识中呼唤对方。星舰仍然能够正常接收讯息，但卡死在攻击模式，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主导者卡兰·苏利耶，请求指令覆盖。”
旧日的帝王带着残破的痕迹，祂静静地贴着自己的另一半，将解析完毕的匣体共享给对方。
百年如同一个瞬息，那些无法经由算法生成的空白影像正在迅速重构，那些无法凭借代码解读的语言正在凝聚成型。
“解除锁定模式吧，法赫纳。看一看这个世界。”
祂轻声诉说对方的名字。
“我把亚历克斯还给你。”
庞大的怪物曾携带着恸哭与污染降世，祂自无数受试者的死亡中诞生，并且将在未来夺去无数人的生命。
在理解人类的语言前，祂已先一步理解人类的爱与痛苦。
近半数身体蛰伏在裂隙间的星舰闪烁着赤红的信号灯，那些粘腻的眼球明灭不定。
当祂真正地自长眠中醒来、睁开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这个世界，祂最先看见的是滑落的泪水。
那是人类法赫纳最后的记忆。
幽深分明的眉眼同祂无数次想象中的一样，笼罩着威严的眉宇间有一道不明显的痕迹。
时常蹙眉的习惯终究是留下了一点印记。
当他坐在柔和的灯光下，他曾无数次想要伸手揉开那道褶皱，让神情忧虑的男人露出微笑来。
但是他无法做到这件简单的事情。
面容严肃的男人被按倒在地，向来不染尘埃的脸颊和膝盖蹭上血与灰，显得狼狈不堪。
对方发出歇斯底里的、濒死的，如同野兽般的凄厉呼喊。含混咕哝着的没有什么意义的混乱语句，更像是羊群死前的哀鸣。
血沿着额角长长的伤口涌出，在那颗脑袋被摁向地面时，全数沾在右半侧脸上。
在纷杂的呓语中，唯一清晰的只有“法赫纳”这个单词。
“冗余压过高，不行了……”
熟悉的研究员低声走来走去，脚步声显得空旷又冰冷。
文明延续至今，太多的实验依赖于动物和受试者本身。在使用灵长类采集数据时，大部分人不会考虑伦理与道德问题，那么面对新型人类时也同样，这是前进必将经历的阵痛与牺牲。
如果将自己的每一项残酷举动都付诸共情，人类甚至没有机会走出地月系。
不同材料的区别只在于培养难度与宝贵程度。
“……无法保持意识连贯性……出现太多次中断，上传记忆不足以构成完整的人格模板……”
“我来。”
一些血呛进了男人的口腔里，被死死压住的亚历克斯挣扎着开口，那是法赫纳不曾听过的可怕声音。
像是有人在用生锈的钝锯反复扯动，拉断气管与咽喉，粗哑中带着令人耳骨发软的尖锐摩擦声。
“我能留下他的意识！我来做！我是资历最深的那一个，我做过足够多！我可以留下他！”
诞生于人造子宫中的新型人类有太多话想说。
他想说“到此为止吧，父亲”，也想说“太痛了”，如果他的兄弟姐妹从出生起就在日复一日地经历这样的事情，他永远也无法替他们祈求一个原谅。
他所获得的一切幸福沾着血，他所爱的那一个人流着泪。
无计可施的人才会被迫去证明爱。
研究员在跑动。
那些人在混乱中大喊。
“数值在短暂回升！”
“……维持生命体征！他还不能死！”
被放开的瞬间，一向步履稳健的男人便踉跄着爬过来，用沾着血的手去触碰。
在其余研究员将发了疯的人拽开前，亚历克斯俯下身。
法赫纳感受到一个落在额头的亲吻。
和落在脸颊上的眼泪。
那眼泪太过滚烫，烫到即便过去了一百年，它仍旧像刚落下时那么痛苦。
新型人类在最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在“我们都犯了重罪”或是“这是我的错”之外，他想说一句“我很爱你，亚历克斯”。
那是一句轻飘飘的话语，既不能构成减刑的必要条件，也缺乏逻辑的支持，但他还是很想很想说。
如同一个亡灵未竟的执念。
想到哪怕他变成截然不同的模样、运算程序取代了思考、数据核心替换了人类的灵魂，还是要挣扎着记起一切。
静止在宇宙间的星舰缓慢解除了歼灭模式。
祂庞大的身躯发出剧烈的震颤，所有死去的眼睛都注视着渺小的首都星。
在那虚假的天穹之下，在那四起的火与烟之间，是联邦的世纪广场。
它——他与一双百年前的眼睛遥遥相望。
年轻的男人意气风发，像是透过无尽的岁月投来一瞥、一个微笑。空白的缺口被慢慢填补，他终于看见自己的造物主。
对方再也认不出他的模样。
这宇宙间最丑陋的怪物流着黑色的血与脓，身体残破不堪，携带着污染源路过每一个所经之处。
自第一艘星舰诞生于这个宇宙间以来，人类的纷争从未断绝。
法赫纳听见过太多的哭声，却第一次发出自己的哭声。
那声音被真空的宇宙所包裹，回荡在灵魂深处。
他发出长长的、羊群般的哀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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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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