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国的手臂伸向塔夫塔尔前,这片土地上或许也有过蓝色的天空,人们或许也有过大声畅谈的时刻。
然而当夜幕降临,那些欢笑便换了一种腔调,化作无穷无尽的窃窃私语。
“加西亚,加西亚。”
年龄更小一点的孩子伸手推一推睡过去的人,动作显得轻手轻脚的,生怕惊动了地下大赌场的管理人员。
“醒醒,别睡了,我替你将药拿来啦。”
半昏半睡的那一个睁开蓝眼睛,看清楚面前的人后,又再度阖上自己的双眸。
“放在那吧,寇寇。”
对方没有名字,或者说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
在进入大赌场前,不识字的父母以一个不像样的小名称呼自己的孩子,因为发音的缘故,所有人都开始称呼对方为简单又好记的寇寇。
年龄更小一些的孩子笑了,不管不顾地去抓对方的胳膊。
“不行。上一次你说完这些话,就自己躺到天亮,还去冲了冷水澡。”
轻轻地摸一摸年长的同伴,那只手温暖又粗糙,和崭新的衣服截然相反。
“我替你换药吧。”
乏力的一方缩了几次手都没能成功,于是不再吱声,任由不算熟的那一个悉悉索索地动作。
最先被涂抹上修复剂的是手腕。
寇寇的动作很小心,人也有点话痨,即便行为像是做贼,嘴也一刻都没闲着。
“别给自己划伤口了,没有用的。我知道你生气,可是所有人都这样,你学着嘴巴甜一点,就能少被那些人揍几次。”
困倦的蓝眼睛看着对方,阿方索躺在原处一动不动。
“我没生气。”
“人只会在生气时这样做。”
性格软和的孩子声音小小的,话语中还带着笑。
“你看,希瓦之前就不想活了,然而他被打得半死,也没能得到不同的结果。”
“活下去挺好的,加西亚,哪怕我们是一群肮脏的小老鼠。”
这一次蓝色的眼睛完全睁开来。
阿方索静静地望着对方,他在一个比自己更小的孩子的脸上,看见了一种成年人才会有的、自然而然地接受命运的笑容。
“我不肮脏,你也不是老鼠。”
从小到大都思想奇怪的加西亚说。
“我不会为着他人的错误去惩罚或是看轻自己,该被清算的是他们而并非我,我同样是个会呼吸会说话会跑会跳的人。”
对方开始慢慢地给其它地方涂药,性格不合群的少年没有阻止。
“我不比任何一个人轻,更不比任何一个人重。这样做并非自我伤害,只是为了记住一些事。”
对方快速去捂他的嘴。
“别乱说,要被那些管理人员听见的。”
这句话是塔夫塔尔的方言,而非通用语。
“学着多笑笑,加西亚,你笑起来挺好看的,对着好看的孩子他们就没那么容易下死手了。多笑笑才能活到长大。”
向来话少的那一个没有接腔。
于是对话中断在那里。
很久之后,收拾完一切的小孩才慢慢凑近一些,贴着那不近人情、态度冷淡的同伴。
“我能睡在你的床边吗?这么晚了,溜回去万一被发现会挨骂的。”
阿方索仍旧没说话,只是拖着身体往里挪了挪,以行动给出回答。
于是寇寇就显得兴高采烈起来。
对方悄悄地爬上床去,挨着绷紧的“朋友”,无意识地想要靠近些。
就在阿方索以为这总是面带笑容的孩子已经一头栽入梦乡时,很长时间没吱声的小孩却再一次开了口。
“你认得字吧,加西亚?”
像是不好意思做出询问似的,那颗小脑袋没怎么抬起来:“我听见那些大人们的谈话了,他们说你认得字,懂得多。”
“嗯。”
对于这个自来熟的小鬼,阿方索没有什么脾气,只是简单地回答了问题。
然后他被握住一根手指。
“那你能不能帮我写封邮件?”
仿佛有点害羞,对方说话都悄悄的:“我不是因为这个才给你拿药的,要是不方便就当我没说。”
“什么邮件?”
全身上下痛得睡不着,于是阿方索干脆放弃了尝试,也暂时停下那些纷乱的思考,将注意力的重心转移到眼前的谈话中来。
“我想给瓦莎写封信。她被带到其它星球去了,据说是某颗中等星。”
塔夫塔尔的孩子们就像河岸边的莎莎草,也像是高丘上的长寿花——尽管大部分活得并不算长。但是无论河水与干旱如何轮番降临,总会有一些新芽冒出来。
身体暖烘烘的小孩是真的在高兴,连语调都一并显得轻快起来。
“她比我还小一岁,有点胆小,也有点怕生。要是能收到一封邮件,知道还有人想着她,说不定就没那么害怕了。”
阿方索没接话。
他没说维塔大君的地盘上,根本没有邮件可以发的出去,也没说那些被带离塔夫塔尔的孩子下场一般都不会太好。
在沉默了一会之后,他只是顺着话题往下问:“你想写什么给对方?”
“所以你答应啦?”
对方为着这简简单单的敷衍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唉,大人们不理会我,其他朋友都觉得这种想法毫无用处,他们也不认得字。”
“我想,就写我最近见到了许多不同肤色和发色的人吧,这样我和她的处境就一样了。”
手腕上的伤口永不愈合,几乎连带着骨头也一并痛起来。
加西亚没有打断那颠三倒四的叙述,只是静静地听。
“塔夫塔尔最近天气变得有点热,很久没有下雨,我捡到了赌场里的一枚筹码。”
显然寇寇的脑回路也不走寻常路,将一封“邮件”的内容叙述得七零八落。
“他们说维塔大君的地下大赌场,连筹码是金子做的,我看不出来,但我很喜欢那样的颜色,像大日,只是拿在手里都会心情变好。”
这里的人们将发光发亮的恒星称之为大日,几乎延续了旧地“太阳”一词的用法。
“不过我没敢拿太久,我悄悄地将它放回去了,不然会被管理员发现。”
小孩做了个鬼脸,仿佛真的在同远在天边的家人交流那样。
“吃得也好。很多东西都没见过,非常甜,但是管理员不允许我们多碰,说要一……抑制体重,也不喜欢长坏牙的小孩,否则那些人会不高兴。”
“然后,然后街上的树开了花,站在窗口就能闻见。我看见一对鸟在最高的那棵上做了个窝——现在的塔夫塔尔很少能见到这些动物了。”
“它们的眼睛黑黑的,喜欢叫,总觉得有点吵闹,之后会更吵,会有很多很多的小鸟。”
“听说这些动物喜欢在同一个地方做窝,每年都这样。”
“等我看见三四次小鸟,你说不定就该回来了。所以别怕。”
“就这样。”
“收件人是中等星的瓦莎或者很远很远的瓦莎。”
绞尽脑汁写出了一封自认为很满意的邮件,寇寇笑嘻嘻的,一边忍不住抬头去看加西亚。
“我说得是不是太快了?能记住吗?”
“能。”
表情平静的那一个回答。
“我写完帮你发。”
“不过要先等我养好伤。”
在对方递过来一根手指时,阿方索轻轻地同头脑简单的小孩拉了拉,作为完成一个马马虎虎约定的证明。
于是,获得了满意答案的孩子仿佛了却了一桩重大心事,带着快乐的神情奔赴梦乡。
直到真正地睡着,那只热乎乎的手臂还挽着加西亚没松开,像是抱着一个依靠。
一向厌恶和人接触的加西亚没说话,也没动,就那样睁着眼睛直到黎明。
然后对方没有看见三四次小鸟,而那位瓦莎也没有收到一封缺乏传送地址的电子邮件或是回到塔夫塔尔。
最高的树木在第二年被砍伐,因为它遮挡住了地下大赌场金碧辉煌的窗户。
在遥远的地方有人唱着跑调的歌,歌词上一句和下一句完全连不成片。
翻来覆去也只有“故乡”和“道路”几个词是清楚的。
塔夫塔尔的四季走过两轮,阿方索手上的伤疤累计到二十七条时,他终于摸到了维塔大君地下大赌场小小管理层的边缘,也彻底进入了青少年期,由最廉价的商品升级为初阶的“人”。
而和他同一时期的孩子,再没有任何一个成功活下来。
他是那条肮脏血路上仅剩的幸存者。
“加西亚!加西亚!”
又是一轮乍乍咧咧的呼喊,但这次的声音显然比小孩子的更有力,同时一根毫不客气的东西不要钱似地戳在他的肩膀上。
胡塞的枪管。
知道老朋友不喜欢被拍醒,于是这位革命军的二把手隔着远远的距离,很手欠地用枪嘴去捅对方。
“醒醒,别睡了。”
等到那双蓝眼睛真正地睁开,阿方索才明白梦里若隐若现的歌声究竟来自何处。
他的士兵在外面唱歌。
那是一首轻快的歌,但硬是被五音不全的人唱出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效果。完整的歌词是“为何每一条道路都通往我的家,为何我的足迹遍布天涯,却再也没能回到自己的故乡”。
这断断续续的声音仿佛卡壳的留声机,导致革命军领袖短暂的梦里都充满了绕梁魔音,如同可以锯木头的小提琴正贴着耳朵拉个不停。
“别生气,他们在送行。”
胡塞低声说。他看着自己恢复清醒的朋友兼上司披上外套,从简陋的办公桌前站起来向外走去,赶紧替那些唱得难听到死的手下提前求情。
“我批准了。仅此一晚,不会动摇军心——这次失去了不少人,我们无法将所有人带回去,只能任由遗体就地焚化或是漂浮在宇宙中。无论相处长短,每个人总会有一些自己的朋友和家人。”
当阿方索走出临时战时指挥部,那些围坐在一起的士官长们怔愣一瞬,唱到一半的歌卡在那里,“故乡……故乡……”被反复哼唧了好几遍,而且越哼越小声。
如果说大大咧咧的胡塞更容易和手底下的人毫无距离地打成一片,那么大部分士兵则对于摸不透的总指挥加西亚心存一点畏惧。
但是蓝眼睛的男人没什么表情,只是神色平静地找个位置坐下去,示意随便哪个人将水杯递给他。
在复读机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两遍洗脑的“故乡”时,阿方索笑着用刚恢复的手打了个节拍。
他确实知道这首歌的后半截,而他将下一句顺其自然地唱完,终结了可怕的“故乡”循环。
“因为我得离开那些稠李树和长柳,我得为着我爱的人去往远方,将沉沉的旗帜插在故国遥远的土地上。”
不得不说,这位非必要时刻不怎么开口说话的革命军领袖的音准,比那些找不着北的士兵要好太多。
所有人都在发愣,只有胡塞发出毫不掩饰的大笑。
“他唱歌厉害着呢,听完保证你们连睡觉都比平时香。”说着这红头发的家伙一边将腿边的暖炉用枪托敲得铛铛响,一边作为给朋友递台阶的捧场王倾情伴唱,免得场面冷到掉渣。
最开始没人敢参与革命军最高领袖和二把手的游戏,特别是职衔较低、平时连二者的面都见不到的低等兵。
然而这歌曲中很快出现了第三个声音。
冷着一张脸的医疗官见不得患者不睡觉到处跑,大半夜还在逮着这群牲口给他们定时塞药,否则一大半的人都不会记得按时服用、定期复查。
埃尔莎听着熟悉的曲调,手里毫不留情地给人扎定时针、防止这些人因感染而嘎掉,同时随着对方轻哼。她的声音婉转又悠扬,带着一点点不太明显的温柔情绪。
所有人都被扎得嗷嗷叫,在轻快的曲调和满场的鬼哭狼嚎中,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声音、更多的声音也加入进来。
他们笑出眼泪。
每个人都伸出手去轻轻地拍一拍加西亚与胡塞的肩膀。
“为何每一条道路都通往我的家,为何我的足迹遍布天涯,却再也没能回到自己的故乡。”
“因为我得离开那些稠李树和长柳呀,我得为着我爱的人去往远方,将沉沉的旗帜插在故国遥远的土地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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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第二百零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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