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夫塔尔在经历了维塔大君的统治，以及随后的几轮战乱后，呈现出一种衰败的景象。
衰败比落后和贫穷更糟糕。
革命军刚解放这颗星球时，即便生存环境已经差到人类难以想象的地步，但那些自长久压迫中获得喘息之机的民众也一度重新燃起希望。
他们咬着牙，憋着一股劲，试着用双手去重建自己的家园。
基础的救助站投入使用，以庇护那些缺乏基础生存能力的病人、老人和儿童。
通用语的普及被提上日程，所有脏兮兮的小孩被塞进临时的简易课堂。这些课堂大多开设在晚上，照明设施也一塌糊涂，因为白天所有人都要为生存而奔波，即便是五六岁的孩子也能去矿场周边拾捡碎渣补贴家用。
但至少每一样事都在向好的方向转变。
然而帝国的军队带来了大屠杀，让那些重聚的家庭支离破碎，也让花费了多年被寻找回来的五万名儿童和青少年存活率降至一半以下。
所有凝聚起来的奋斗劲头被这一记重锤打散，即便革命军以最快的速度将入侵者扫荡干净，死去的人也再没可能原地做起来复活。
这颗星球在走向死亡。
这是卡特踏上地面的第一反应。
出身于首都星的家主很少有机会让自己的脚落在如此泥泞的土地上，他踩惯了地毯，踩惯了最昂贵的石砖。
哈维丽大厦的地面选用的是整块大理石和手绘瓷砖，每一个图案都由艺术家精心勾画而成。
已经被联邦政府全面封锁的霍尔曼家的旧馆中，所有房间都安放着厚厚的织毯，或羊毛或真丝，以铺设抑或是悬挂的方式作为装点。
日常踩在那些价值千金的手工艺品上时，卡特并不会产生特别的感触。
习惯了财富的人无法想象贫穷的样子，真正的贫穷在他们的脑子里约等于一些看图写话和简单符号。
但现在，他还没有走出星港，鞋子就陷在了烂泥里。
空气中飘荡着腐烂物和坏疽的臭味，令这位干净整洁的家主皱起眉头。
身边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力气大得吓人：“赶紧走，还有很长一段路才能到小型地面载具的闸口。”
原本担任哈默拉星港稽查队长的人，因为升职的缘故被调入第四武装部队，并作为援建项目的安全负责人，担负着护送所有出行船只的任务。
其余与霍尔曼家族企业相关的人员全被留在黑市星球，按照苏莱曼的说法，“一个两个也就算了，你们全部跑出去，我得编多少虚拟身份替你们打掩护”。
那些人也确实有事情要做，伊万和一众高管正忙着借哈默拉的线路，去联系所有边境星球和独立自治星球的产业负责人。
于是这支援建队伍的核心成员，是两名深空基站的工程师，一个设计小队，一整个工程小队，一位深空信息技术与通讯专家，和打酱油的小霍尔曼。
眼下他叫卡托，身份是随行翻译官和对外交涉人员。
他和其余所有人都不算太熟，部分哈默拉的居民不喜欢与外来者进行深入社交，日常仅限于打个招呼随便聊两句闲话。
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和语言系统，以及理工科人独有的冷场天赋，第一次让能说会道的小霍尔曼体验到何为“难以建立起真挚的友谊”。
除了负责武装卫队的领队哈尼夫。
曾经在星港工作的男人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奇葩，还曾倒霉催地将浑水摸鱼的卡兰一行人放了进来，导致他的接受度比其他人高出太多。
面对一路上安安静静的小霍尔曼，这位心直口快的领队相当照顾对方。
“别苦着脸，之后会更烂。星港已经是他们最好的设施之一了，因为之前金属矿每年要运出大量矿石和稀有金属。”
卡特点点头。
对方落在肩膀上的一巴掌差点将他拍散架。
“我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会变得好一点。”
曾经的稽查队长，现在的武装部队负责人笑了，示意随行队员抽出一批人留在原地，盯着那些行李的卸载装运过程。
“你说你从联邦的首都星来。”
苏莱曼压根没透露小霍尔曼几人的身份，毕竟藏匿联邦的通缉犯不是什么好事，他只是叮嘱自己的部下要“原封不动地”将这位卡托先生活着带回来，优先等级比深空基站还高一点。
“这里不会变好，因为战争永远都不会惠及普通民众，它只会豢养出庞大的寡头和垄断企业家。阿方索修建基础设施花费了四年的时间，然而帝国的镇压部队屠城时，炸平那些设施只用了两天。”
并肩同卡特走在一起，哈尼夫比温文尔雅的男人高出小半个头。他和自己的女朋友奎里纳相处时，对方得跳着脚才能揍到他的脑袋。
眼下奎里纳带着母亲在中等星治病，他本想等恋爱对象回来，认真地同对方的家人认识一下，结果临时接到这种遥遥无期的外勤工作。
“不习惯是正常的。别随便吃喝大街上的东西，否则我得将你塞进紧急治疗舱。”
小霍尔曼悬着自己的手杖，压根没让杖尖挨到满是泥巴的地面。
他的伪装面貌平平无奇，相对常见的棕黑色头发，和棕黑色眼睛。
“塔夫塔尔具备工业化的条件，伴随着矿业集团的一再扩大建设，周边的居民点本应呈现出更繁荣的景象。”
“就业岗位增多，收入增加，可人们的购买力却似乎停滞不前。无论是维塔大君时期，还是阿方索时期，好像这里成为了一个扶不起来的泥沼。”
哈尼夫笑了笑，将自己的外装甲面罩完全合上。
哈默拉的武装部队在外执行押运或是护送任务时，总是尽可能地避免留下任何面貌特征。
“那位告诉我，你之后会试着与革命军进行接触，以评估重启贸易的可能性。你还是先看看这里的情况吧，据我所知，阿方索和维塔是截然不同的人。”
“对付维塔大君，你不需要提出什么让步条件，只要直接贿赂他本人就好。如果你给他五百万加密货币并且立刻结账，他能把塔夫塔尔的资源当成自来水卖。革命军可不一样，他们很难讲话。”
“如果你将他们惹毛了，我还得想办法去捞你。”
很快卡特就亲身体验了对方所说的，“先看看这里的情况”意味着什么。
他们刚到闸口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负责接头的革命军负责人快速做完身份验证，然后拦住那些跑得飞快的小孩。
“这些人由我们负责，不需要你们带路。”
贴着隔离线护栏的小脸还算干净，但手上和身上全都脏兮兮的。
那些瞳孔分明的眼睛，正眼巴巴地盯着每一个走下飞船的来客。
当前星港的客运量骤减，贸易者不敢轻易进入革命军的地盘，更不会有旅游者光顾曾经的地下大赌场，一些能挣外快的产业再也站不住脚。
有小孩从驻扎卫队成员的腋下探出一个脑袋，冲着卡特他们招招手。
“带路，带路，去哪里都行。”
说的是通用语，发音不太标注，但能够交流。
前来接洽的革命军成员无可奈何，将最前面的那个小孩抱起来，走远一点：“今天不行，这是阿方索的客人。”
卡特看见那猫崽子一样的男孩只有一条腿。
“帝国的镇压部队在降落前进行了长时间轰炸。”
注意到小霍尔曼的眼神，接头的士兵叹了口气，又同哈尼夫握了握手。
“被流弹击中或者是被倒塌的建筑物砸到，就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他们连去矿场捡碎渣都做不到，只能想办法找点其它事情做。这样的小孩太多了，塔夫塔尔到处都要用钱。”
“谢谢你们愿意帮我们建设深空基站，我已经收到了书面文件。”
“我先带你们去休息。”
负责人的通用语很好，慢慢地同哈默拉的访客说明情况：“这儿最好的建筑区是维塔大君的故居，已经被改建为儿童收容所，然后就是曾经的地下大赌场。”
“那里会成为你们停留在塔夫塔尔时的临时居所，有全套的热水和电力供应设施。”
卡特登上小型飞行器。
他看见那猫崽般的小孩向前跳了两步，费力地追着他们跑出一小截。
小霍尔曼将一条腿卡在即将闭合的舱门前。
“请等一下。”
他冲对方招招手，又对着革命军的负责人露出一个笑容。
“带上他吧，我刚来到这里，缺乏一个向我介绍塔夫塔尔环境的向导。”
然而原本神情温和的男人脸色变得僵硬。
负责人的手几乎按在腰间的粒子枪上，盯着小霍尔曼慢慢地开口。
“塔夫塔尔不再是帝国的后花园。”
哈尼夫一巴掌拍在卡特的肩膀上，面甲后面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误会。”
哈默拉武装部队的负责人说。在旅途中，他大概了解到这位卡托还是什么玩意儿的先生家里有一群不省心的弟弟和妹妹。
“他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之前住在高等星，有不少兄弟姐妹，爱心泛滥。单纯的爱心泛滥。”
对面的人面色古怪地盯着卡特看了一小会，才逐渐缓和下神态，尽量克制住不友善的态度。
“我不建议您这样做，这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小孩。突发性的爱心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而且您的衣服可不便宜。”
“抱歉。”
小霍尔曼从不生气，仅仅是再一次地冲追在最前面的小孩招了下手。
“给您增添了麻烦，也为我或许冒犯到您的行为而道歉。”
“只是前往住所的这一小段路程，在抵达住所后您可以将孩子带走。我想和塔夫塔尔的原住民聊聊，并且会支付相应的报偿。”
于是，小猫崽终究还是如愿以偿地挤到了飞行器前面。
他在跳上来时只能靠一条腿和手臂用力，那双手布满老茧和灰尘，看起来脏兮兮的。
卡特伸出胳膊想要扶住对方，不料这个动作带来不小的惊吓，小孩瞬间松开扒拉着舱门的手，差点整个人摔下去。
然后他被紧紧地抓住。
卡特松开了一直攥在手里的手杖，将轻飘飘的孩子给拎上来，放到座椅上。
这样的场景令霍尔曼的现任家主笑出声。
很多年前，他同样在塔夫塔尔抱起过另一个小孩。
对方可没这么客气。
那脑壳飙血、精力充沛的小怪物逮谁咬谁，毫不客气地在他的外套上留下了无数个黑黑红红的手印，还一口咬到了治疗舱的扶手上。
这一次，身边不再跟着私人安保队，反而换成了哈默拉武装卫队的小霍尔曼放轻了声音。
他向着不安又积极的小向导做出一个清晰而简短的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卡托·穆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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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第二百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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